握手很是用力。
大家坐下来谈话,陈露云劈面便问:“黄菲,为什么要离开?”
黄菲慢慢地说:“为了要家人团聚,你知道我……”
陈露云毫不客气地一摆手:“你不要拿糊弄别人那一套来应付我,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黄菲在香港有什么亲人?她的那个霸主爹么?黄菲的母亲已经过世,哥哥新近也没了,去香港的只有她父亲,另外就是姨太太,还有姨太太的儿子,黄菲对那些人向来没什么感觉,当年投奔延安,就是为了痛恨自己的爹,痛恨这个腐朽的封建家庭,所以她如今怎么会为了去见什么亲人,而申请去香港?本地公安不了解底细,自己可是知道的,虽然并不打算去戳破。
只是今天,陈露云一定要问个清楚。
黄菲望着她,终于说道:“之前有桂林的小报编造谣言,用我的名义污蔑延安,前一阵给人翻了出来。”
这一场镇反啊,真的是相当的彻底,各人的底细给揭了个底朝天,有人便揭发黄菲,从前在小报上发文章,抹黑延安,本地公安便叫黄菲过去问话,黄菲给人迎头一问,虽然当时震惊,不过倒并没有太过慌张,从容不迫地回到家中,取出珍藏的那一份《广西日报》,指给公安看:“我那时就发了声明,讲清不是我。”
因为有这样一份有力的证据,公安又审查了一番,终于不再怀疑黄菲。
陈露云面色一松:“原来如此,这件事我之前也听说了,你本来无辜,也难怪你委屈,不过如今毕竟已经了结了,政府相信你的清白,对你是公正的,何必还是要离开呢?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大浪淘沙,最后会显露出真金,你安心留下来,新中国建设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已经替你安排好,去学校教速记,你当年那么热爱速记,这些年想来也没有丢下。”
先前就已经决定,然而当到平乐来调黄菲的档案,当地却说正在审查这个人,有特嫌,于是暂时只得罢了,前不久得知,黄菲的案件已经结案,陈露云正想着把之前的计划实现,哪知却传来黄菲申请赴香港的消息,当时陈露云就很是吃惊,想要立刻来看看,却因为工作忙,一直拖延到今天。
好在她晓得,去香港的通行证不是那么容易批准,香港如今是英国人的地方,去那里等于是出国了,在如今的中国,国内出门都要介绍信,更何况是去国外,因此等到此时方才来平乐,见梅思果然还没有离开。
梅思两只眼睛幽幽地看着她,露云啊,已经是一个彻底的**人。
片刻之后,梅思说道:“然而我对于自己,没有这样的信心。”
建国刚刚三年,已经有这样多的风波,自己不是一个很坚定顽强的人,后续只怕还有风浪,料想自己是禁受不起的。
陈露云皱眉摇头:“黄菲,你太悲观了,对革命早已丧失了信念,历史已经证明,正义终将胜利。你这个样子持续下去,只会是个人的沉沦,对国家民族也并没有好处。”
梅思道:“我不会沉沦的,但我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眼看这两个人便争论起来,沈芒在一旁连忙打圆场:“好了,露云同志,人各有志,这个也不能勉强,黄菲虽然是要去香港,不过革命工作并不是只在中国,香港也多是劳苦大众,只要有心,到哪里都可以为人民服务的嘛。啊,黄菲,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景斌,一转眼,他已经牺牲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我时不时就会想起他,可惜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啊,倘若他能够活到这个时候,该能够为新中国写出多少优秀的作品呢!他一定会是文艺战线一个出色的战士。”
他这样一提起景斌,房间内的气氛便由方才的激烈转为了沉重,陈露云叹道:“是啊,革命到现在,终于胜利了,这个过程中,我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啊!”
梅思不由得红了眼眶。
沈芒望着她,不由得又说:“他这样年纪就逝去,都没有留下后人,也是很让人遗憾的。”
景斌牺牲的时候太过年轻,还没来得及结婚生子,就倒在了抗战前线,以至于没有后代延续他的血脉,更不能延续他的文学事业,让人倍感唏嘘,本来黄菲是可以的,然而她与景斌是地下恋情,没有给组织批准的,结婚更是奢谈,否则当年的那个孩子,是可以生下来的,那似乎是一九四二年的事,倘若那个孩子果然存在,到如今便有十岁了,是烈士的孩子呢,一定会得到政府的重视。
而黄菲便是烈士的遗属,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只因为当时没能结婚,不然的话,当年景斌刚刚牺牲的时候,她就会得到组织特别的关怀,英雄的妻子嘛,领导会慰问的,遇到什么难处,提起景斌,旁人也会格外同情,可是黄菲在当时,与景斌的关系是不能公开的,连写关于景斌的文章,都很尴尬,倘若有报告会,她也是不能出面去演讲的,毕竟是以什么身份去说话呢?为了爱情,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半点好处也没能得到。
这样的想法虽然似乎有些功利,太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不过黄菲确实冤得慌,沈芒便也不由得这样去替她计算,那本来是她应得的。
三个人就这样谈论了好一番,沈芒把话题引到最喜爱的文学方面,普希金、泰戈尔、阿赫玛托娃,梅思的情绪逐渐平静,也谈着张爱玲、沈从文、萧红。
忽然之间,沈芒转头望向窗外:“你看,太空是多么的幽邃啊,时间的长流又是那样的没有尽头,在这样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个人只是一点微尘,何其的渺小啊,作为人所认为的惊天动地,对于宇宙来讲,不过是分子原子的波动吧。”
陈露云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你这是虚无主义,颓废主义。”
沈芒默然片刻,把头转回来,问道:“什么时候过去那边?”
梅思说:“一月五号。”
陈露云默然不语,就是后天了啊。
因为是最后一次见面,陈露云与沈芒当天在这里吃晚饭,晚饭之后又谈,直到深夜方才离去。
分别的时候,梅思也很是怅然,想到今后只怕难再见,于是深一脚浅一脚送出去好远,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谈从前的事,谈延安,谈旧相识,张朝旭与姚鹏结婚,姚鹏牺牲在抗战之中,张朝旭则是解放后为土匪所杀,潘岳荣抗战之中失踪,十有**是遇害,何敏修进了经济部门,高明霖去了外交部,麻德芳伤残了,已经休养在家,段葵芳自从那一次意外怀孕,好容易回到工作之中,到现在都咬牙切齿。
这些事情,虽然有一些之前已经知道,然而这个时候再讲起来,依然能激起人的情感,是另一种很特别的感触。
黑夜里不知走出去多远,在陈露云和沈芒的劝阻之下,梅思终于停下了脚步:“好吧,就到这里了,我们有缘再见。”
黑暗之中,陈露云明亮的双眼望着她,问道:“黄菲,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年那样毅然决然离去,是否有后悔?”
九年前黄菲那种决绝的态度,在当时是很令人触动的,几乎要发生一种敬佩,只是如今再回首往事,味道便改变许多。
梅思的视线投入沉沉的漆黑之中,沉默片刻,这才说道:“露云,我想,可能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这一场革命并不纯粹。”
有许多在奔向延安之前,并没有想到的事情,如今回首,恍若一梦。
陈露云当即反问:“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纯粹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陈露云说起话来,早已不再是过去的风花雪月。
梅思慢慢说道:“也可能是这样吧。”
世上或许本来就没有纯粹的事,比如自己,即使当年留在延安,坚持下来,也并不是因为革命意志坚定,只是因为那个之前逃离的世界,实在腐朽危险。
话谈到这种程度,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再说,于是陈露云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那辆吉普车之前一直遥遥地跟在她们身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会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