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跟谁都能处成朋友，他很容易让其他动物喜欢上他。”弗洛伦斯说，“当然了，现在我乐意以朋友的身份跟你聊天，查尔斯。我老友艾米莉的造访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给老年的我注入了一支活力剂。我猛然间意识到，劳动更能让我感悟到生命的真谛，所以我就随她来到了翡翠城，开启一种全新生活。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任何专业技能，只有清洁卫生做得还算不错。所以我在一家富裕动物家里找到了清洁工的工作，更棒的是，我可以居住在那里，而无需继续叨扰我的朋友艾米莉。”
“艾米莉，”查尔斯用强调的语气说，“这只猫喜欢城市的繁华，过去几十年间未去过乡下度假，为什么在前段时间前往黑加仑屯？还有她的另一位同伴又是谁？”
“她的一位普通朋友，艾米莉的朋友很多，这个朋友不爱说话，我了解不多。”弗洛伦斯说，“我也不知道艾米莉为什么选择回黑加仑屯度假，但如果你认识她足够久，就会了解到她经常做这样没头没脑、一时兴起的事。并且，她是一个作家，作家总是能从童年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感。”
查尔斯摊开手：“既然艾米莉不在，那我们还是谈谈有关你的事吧。”
弗洛伦斯看着他，不语。
“我去翡翠教区档案保管处查阅了黑加仑屯的婚姻登记簿，其中有桩发生在836年的结婚登记引起了我的兴趣。新郎名叫布洛克，22岁，来自翡翠城的混血狼狗；新娘凯瑟琳，16岁，黑加仑屯白狼家族的独生女。你母亲结婚的年纪似乎有些早，不过这没什么，乡村惯例，对吧？白狼家族在黑加仑屯生活了两百年，是王国时期翡翠公爵沃尔夫家族的后裔——非常古老高贵的血脉呐。相比之下，我就很好奇布洛克这个外来小子有什么能耐，能迎娶这样一位年轻的贵族小姐。说来也妙，这份工作异常轻松，我回到警局资料管理处，很快就在犯罪名录上找到了他——20岁时因欺诈罪入狱三个月。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入狱前，布洛克是翡翠文理学院数学系二年级学生。此事一出，他无疑遭受了学校的开除，大学生的光明前途转眼成了断头深渊。我想他出狱后无处可去，只好去了乡下，依靠擅长的欺诈术蒙骗了单纯的少女。我又在翡翠城户籍资料馆查到凯瑟琳故于853年，而布洛克则在849年就死了，他们都很年轻，我感到有些遗憾。”
弗洛伦斯停顿片刻后开口：“很遗憾，查尔斯，以你的出身，你所生活的阶层，恐怕永远无法通过言语激怒我。你甚至连‘贱种’这个词都说不出口。另外，我的家族从不认为自己是贵族。我们是方舟岛上的公民，与其他动物无异。”
查尔斯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突发奇想，去翡翠文理学院查询了学生记录。我发现，在853年的入学考试中，第一名是名叫弗洛伦斯的雌性狼，但她没有出现在当年的学生名录里。更有趣的是，我找到了另一份入学记录——同样在853年，你的猫朋友进入密涅瓦文法学校学习，第二年辍学，备注上写着她在校期间胡作非为、挑衅校长。”
“这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弗洛伦斯说，“我原本就没打算去上大学，参加入学考试只是为了能有一份进入图书馆的凭证，我想在翡翠文理学院的图书馆找到一条我父亲留下的信息。事情完成之后我就走了，去了白银市找工作。艾米莉在我参加入学考试前就被父母接回了城里，准备在当年九月入学密涅瓦。说实话，查尔斯，我不知道你把我的背景调查得这么清楚有什么用，假如你把精力放回那桩银矿山脉越狱案上，你就会发现这群真正的罪犯搭乘煤炭运输船，沿着金砂河来到了翡翠城。”
查尔斯的眼神变得像冰冷坚硬的刀：“黑铁堡越狱案，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没有理由告诉你，即便你是我的朋友，更何况你似乎并不认同我。”
“是罗格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
查尔斯自言自语：“一定是这小子，除了他，没有警员会傻到这份上。”
“黑铁堡监狱东边10公里处就是金砂河。每天都有船从那里经过，把煤炭从银矿山脉拉来翡翠城。天不亮出发，夜深了到达。煤炭运输船的行驶平稳缓慢，搭上顺风船很容易，在煤堆上留下痕迹却是很难的事。”
“不，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些越狱犯根本没来翡翠城。”查尔斯一字一句地说。
弗洛伦斯的脸上不再带着微笑：“那他们去哪里了？这么多天过去，其他地区根本没有传来任何相关消息。”
“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不在翡翠城内。”查尔斯说，“现在我需要你知道另一件事，我可以以散播谣言、制造恐慌的罪名逮捕你。”
弗洛伦斯注视着他。一分钟过去了。
“我看走了眼。”她轻声说，“请走吧。你在我身上什么都不会发现的。”
“哼，我终究会找出你们的秘密。”查尔斯说完，愤然起身，拿上手杖离开了。
弗洛伦斯坐了一会，才走进苜蓿公寓。
艾米莉在家，弗洛伦斯进门后她便扑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把债务都还清了！”她高兴地说。
“太好了。”弗洛伦斯说，“艾米莉，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可以明天就回到黑加仑屯去？”
艾米莉愣了一下：“出什么事了吗？”
弗洛伦斯摇头：“不，我只是觉得莉莉在狼窝独自待了好几天，会感到孤单。”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出发。”艾米莉答应道，“悄悄地去。”
转天上午，弗洛伦斯再次来到了百合广场。今天是礼拜日，集市没有开放，周边的居民们都聚集在为广场冠名的那座教堂——圣百合修道院里。
弗洛伦斯跟在居民们之后进入修道院。
这座修道院泛着古老的气息，头顶的穹顶画描绘着恢弘的神话史诗，六道光柱从穹顶侧面射入，再由设计好的玻璃漫射整座教堂，给室内带来自然的光亮。四周的彩色玻璃幕墙将阳光分割成艺术般的彩色方块，映在石地板上，长椅两侧放置有高大的石柱，石柱上是栩栩如生的雕塑，将世间所有动物都雕刻了上去。
几位穿着黑色长裙的修女低着头，快步在侧面的走廊间行走，这座修道院由修女们管理。一个普通市民——一只年老的绵羊担任领座员，她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裙，说话声音比羽毛更轻柔，对每一位居民都要说上三分钟的话。
“亲爱的，你是一张新面孔。”她柔声对弗洛伦斯说。
“是的，我刚来翡翠城不久。”弗洛伦斯回答，“我住的地方附近没有教堂，这周才发现这里有一座，并且离我家不算远。”
“你可以看出，圣百合修道院是一座古老的教堂，翡翠城历史最为悠久的几座教堂之一。传说这儿是造物主创造狼和狗的地点。”领座员介绍说，“你和亲属一起居住吗？”
“来拜访一位朋友。”弗洛伦斯说，她悄然用目光扫过每一排座位。
绵羊的表情似乎希望她能带艾米莉过来，却又不好意思讲出。她拉起弗洛伦斯的右手：“来吧，姐妹，你应当和这里最热心、最善良的动物坐在一起。”
弗洛伦斯没有迈开脚步，绵羊自然拽不动一头大型狼，她看着弗洛伦斯，使劲眨巴着眼睛。弗洛伦斯却没看她，目光在某一排长椅上：“啊，我想我在那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朋友。”
绵羊无法实现自己给自己赋予的职责，愧疚涌上心头，松开拉着弗洛伦斯的手，气馁地搭在身侧。但她很快就重新和颜悦色起来，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你有朋友，也很好。不管怎么说，圣百合修道院乐意接待任何一只动物。可爱的白狼姐妹，我相信我们下周还会再见的。”
弗洛伦斯看见罗格坐在角落里，神色不安，昨晚十有**遭到了查尔斯的痛骂。
她在罗格身边坐下，他过了一会才注意到身边的动物是谁。
“弗洛伦斯！”他压着嗓音惊呼。
“我们又见面了。”弗洛伦斯微笑道。
“等等，我现在感觉有点生气，弗洛伦斯。”罗格说，双耳耷拉下去，“我信任你，才告诉你银矿山脉的越狱案，可你……你怎么转头就告诉了查尔斯？”
“我注意到你不再称呼他为‘探长’了。”弗洛伦斯说，“事实上，他昨晚在我家楼下等我，这件事是他在与我的对话中自己猜出来的。不过，的确是我主动提起了越狱案，开启了这一连串灾难。对不起，罗格，我承认我当时没有为你考虑。”
罗格深深埋下头，用手抓着自己的脑袋。
弗洛伦斯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凑近了些，低声道：“罗格，我有一个请求，十分重要，有关艾米莉。如果你有意帮助我们的话，祷告结束后请跟我去个僻静的地方，我在哪会将一切告诉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罗格拿开她的手，喊了起来。身边立即出现动物的嘘声。他只好控制音量继续：“艾米莉？噢不，请别告诉我你们真的跟那桩越狱案有关？”
“我无法在这告诉你。”弗洛伦斯说，“我请求你再信任我一次，罗格。”
一个小时后，罗格跟着弗洛伦斯走到修道院的背后。这里被用作公共墓地。城市每天都有动物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逝世，土地早已不剩下挖一个新坑的位置，劳工们需要把安息了一段时间的动物埋进更深的土层里，好让刚刚入眠的动物有个休憩的地。翡翠城的动物太多，这样的工作往往还要重复几次，因此现在的墓地仍有几处正在施工的墓穴。在礼拜日，劳工们也休息了，动物们睡得很安稳，整座墓地格外安静。
弗洛伦斯开口，将艾米莉和莉莉的突然造访，到昨晚与查尔斯的见面，完完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罗格花了一些时间才接受了她的话语。
“我见过科林，他是一个很独特的企业家。”罗格难过地说，“今年三月，他向松树济贫院捐了一笔钱，当时我也在场，负责活动现场的安全工作。我知道他还做过不少慈善，企业家都喜欢做慈善，但与其他企业家不同，他不怎么关心政治事务，与政客们来往很少。我听说他原本只是一个穷小子，外出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大富翁，没有动物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你对他的死有什么想法吗？”
“你指凶手是谁？我不知道。他的社交关系很复杂，我听说他跟帮派们有来往。”
“弗洛伦斯？”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弗洛伦斯转过身去。是一只兔子修女，她的模样很漂亮，雪白的小脸上镶嵌着两颗红宝石，嘴角带着温柔可亲的笑容。修女服干净简朴，却更体现出她的优雅。
一旁的罗格像被魔法石化了一样，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是特蕾莎。”弗洛伦斯十分惊喜。
特蕾莎是哈里和梅尼的头一个孩子，一只聪慧、美丽、善良的兔子，把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加在她身上都不为过。她14岁时成功通过了密涅瓦文法学校的考试，离开了黑加仑屯。弗洛伦斯的确从哈里那得知特蕾莎成为了一名修女，留在城里，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她。
“我现在是圣百合修道院的副院长。”特蕾莎直视着她，但显得谦逊，口气中没有一丝骄傲。修女们不像普通动物那样喜欢拥抱，她两手叠放在身前，恬静、温柔地站在离他们不远处。“我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弗洛伦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黑加仑屯的村民了。”
“也是，你好像从没回过家。我想，把自己奉献造物主是件很辛苦的事。”弗洛伦斯说。
“我有了新的家庭。”特蕾莎说，双眼亮晶晶的，语气不免变得高亢了些，“在这里，我有18名姐妹。在整个翡翠城教区，我有上百位兄弟姐妹。”
“你是一只非常优秀的兔子。”弗洛伦斯称赞道，“我最近接触了一些操心的父母，才清楚考上密涅瓦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特蕾莎垂下眼睑：“我很幸运，在毕业前夕获得了造物主的青睐，在修道院获得了继续进修的机会……”她忽然从回忆中抽离，看着弗洛伦斯，双眸还是那样明亮，“瞧我，见到熟悉的面孔，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请来我的办公室喝杯茶吧！”
“呃，很遗憾，我得赶回警局。特蕾莎小姐，浪费你的邀请，我真的很抱歉。”罗格害羞地说，随后他低声对弗洛伦斯说道：“我答应你的要求。”他向特蕾莎鞠了一躬，飞快地跑走了，仿佛有幽灵在身后追逐。
“他是罗格，一位年轻的警察朋友。”弗洛伦斯对特蕾莎说。
特蕾莎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
她们来到特蕾莎的办公室。这间屋子面积不大，和她一样简朴。家具仅有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橱，一套办公桌椅，桌前放着两张待客用的小椅子。墙壁刷上白漆，挂着几个小相框。照片大多与修道院和教会活动有关，还有两张密涅瓦文法学校背景的照片。
弗洛伦斯在照片前停留了一会，在密涅瓦的照片上看见了墨菲斯。是一张毕业生的大合照，他站在最边上，和几位教师站在一起。
“那是赤狐公司的墨菲斯吗？”弗洛伦斯问。
特蕾莎正在泡茶，头也不抬地回答：“是的，墨菲斯先生是密涅瓦文法学校长期而慷慨的捐助者。”
“他也是从那所中学毕业的？”
“不。红狐狸家族古老而富有，墨菲斯先生从小在马尔斯公学就读，然后在翡翠文理学院获得了商学和法学的双学士学位。”特蕾莎用茶壶给两支精致的茶杯中注入浓郁的茶汤。她拿出一盒火柴，划开，点燃了桌上的香氛蜡烛，一股雏菊的清香在室内弥散开来。
“了不得的狐狸。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功成名就的动物会更喜欢给自己的母校捐款呢。”
“噢，只是因为他的妹妹卡洛琳，她只有十多岁，现在在密涅瓦上学。其实对翡翠城上流家庭的千金来说，密涅瓦比马尔斯更适合她们。而马尔斯……愿造物主原谅我接下来的话——他们的学生容易压抑不住某些原始野性，校园里经常发生不好的事情，即使他们比密涅瓦更加注重生源的来头。”
弗洛伦斯回想起了橘子湖边的那两只小白熊。也许，墨菲斯的一只耳朵永远留在了马尔斯公学里。
“你似乎对墨菲斯挺熟悉的。”弗洛伦斯呷了一口茶，说。
“密涅瓦文法学校曾经隶属于圣百合修道院，随着教会逐渐放弃教育产业转为了自主经营的学校，但我们仍和密涅瓦保持密切的关系，免费学生名额的成本就由教会承担。我经常代表修道院和学校来往，由此认识了墨菲斯先生。弗洛伦斯，既然你对他有这么多好奇，那么欢迎你明天来密涅瓦参加奖学金颁奖礼。这份奖学金出资者就是墨菲斯先生，并冠以圣百合修道院的名义，所以他会到场，我也会去。”
“哦，看来我今天挺幸运的。”弗洛伦斯说，“我们的话题还是回到你身上吧，特蕾莎。我刚才仔细回想起来，你今年竟然才23岁，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成为修道院副院长吗？可真是年少有为。”
“我17岁时来到修道院进修神学。夏洛特院长从一众年轻女孩中把我选为她的助理，我幸运地获得了展现能力的机会，顺利受到了赏识。”特蕾莎停顿了一下，腼腆地笑了笑，“我的命运看起来太过顺遂了，不是吗？”
“相比于神定的命运，我想是你的勤奋、才华、坚毅所应得的。”弗洛伦斯说，“说实话，在哈里和梅尼的孩子们中，我对你的印象最为深刻。我知道你小时候经常独自跑到山坡上看书。那些书大概都来自教堂的图书馆，它们的年纪比你父母还大，每本书都又大又厚，上面记载着古老的知识，语言晦涩难懂，村里大半的成年动物都难以阅读。我每天从山坡旁边散步经过，好像任何事物都无法打扰沉浸在典籍中的你。”
特蕾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略带伤感地说：“弗洛伦斯，我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你对我的关注。”
“抱歉，我并不擅长表达感情。”弗洛伦斯说，“村民们总是觉得我神神秘秘的，其实只是我不会表达。不得不承认，这个缺点给我和我身边的动物带来了不少困扰。”
特蕾莎垂下头，用手掌捧着自己的脸颊：“噢，弗洛伦斯，我过去对你太缺乏了解。”
“我们大概遗憾地相互错过。我回到黑加仑屯的时候，你已经8岁了。我花了一段时间处理狼窝的产权问题，打理荒芜已久的花园，在家里接待来串门的村民。你从没跟哈里和梅尼来过我家，也很少待在兔子洞，我去商店时碰不上你。再过没多久，你就进城上学去了。”
“好吧。”特蕾莎沮丧地说，“你还没跟我说过，你来翡翠城又是做什么呢？”
“你认识艾米莉吗，那个作家？”
“我记得鲁道夫神父总是提起她，说她小时候在黑加仑屯住过。黑加仑屯小教堂图书馆里有整整一个书架摆满了她的作品。”
“她是我的好友，我们从那时起就认识了。她邀请我来城里住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特蕾莎轻轻点头，“弗洛伦斯，祝你在翡翠城玩得愉快。”
走出圣百合修道院，弗洛伦斯原以为会看见罗格，结果他并不在，也许是回警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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