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于真龙而言,从婴儿到垂髫老人,凡人寿命走到尽头的年岁也不过是他们的弹指挥间。黄鳝似的真龙好奇地打量她,这话落在她耳中也似孩童故作成熟的撒娇——亦漓不曾笑出声,思索到易桐宁的岁数,在凡人中确实不小,若是寻常女子,这会儿孩子都能在学堂里读书,准备着科举了。
重伤未愈的精疲力尽再度上浮,亦漓打了个哈欠,漂浮起来,游泳似的摆动细长的身躯回到易桐宁的床上,把自己盘成舒服的姿势,懒散地哼唧道:“我先睡会,你不用管我,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她的尾巴耷拉在床边,银白的鳞片上焦黑的颜色如此扎眼,易桐宁轻声问:“需要我去给你寻些药材来吗?”
而小龙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平缓,尾巴尖儿时不时轻微地颤颤。她没听到自己的话。易桐宁不清楚凡人的药材对她们神仙有无用处,但想必这天雷留下的伤并非凡间之物可以疗愈的。她用手指轻轻拂过龙鳞,不似当年趴在亦漓背上触碰到的坚硬,光滑又柔软,像她友人喂养的小蛇的触感。
从早到晚,易桐宁不曾踏出房门几次,亦漓保持那个姿势睡到了傍晚才悠悠苏醒,抻长了身体,才发现傍晚夕阳的暖橙色已经从半开的窗户流淌进来,她睡得太沉,不曾察觉到太阳走了大半片天,挪了挪位置,夕阳便暖洋洋地罩住自己。易桐宁坐在桌前背对着她,门外钻进来的夕阳光停在她脚边,她挨近夕阳,夕阳不曾落在她身上。
亦漓凑近过去,她正专注在手中捧着的书上,翻动书页时,余光才瞄到自己,将心神从文字上挪开,侧着脸看她:“醒了?”
“嗯。”她声音仍是懒洋洋的,“好舒服。”
“我们凡间的东西你们神仙也睡得习惯啊。”
她失笑道:“怎么会不习惯。我呢,算不上神仙,神仙就是天界那些人,各司其职,而在神仙职责以外也有司掌其他的存在。我只是龙而已,不属于天界,自然不是神仙。天界那群家伙讲究得很,但我们不同,没那么多讲究,若是累了,随意寻块平滑的石头都能睡。”
易桐宁点头:“竟是这样。”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亦漓,你尾巴上的伤,需要些什么药材治疗么?我可以去给你找。”
亦漓稍稍抬起尾巴,那处伤已经不痛了,相比之下天雷对元神的伤害更严重,她只能静养来慢慢恢复,外伤过两日将烧黑的鳞片拔掉,等新生鳞片长出来就好。亦漓便答道:“寻常外伤的敷药就好。谢谢你,桐宁,这种小伤不足挂齿的。”
“若是小伤,你又何必化作如此模样?”
她不知道天雷的威力如何,可细想便能察觉并非小伤,亦漓心知瞒不过去,避重就轻地说道:“只是为了恢复体力,这伤好得快着呢,不骗你。”
易桐宁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深深地盯着她,半晌,才轻短地“嗯”了一下,道:“我明日派人去采购药材。”
没必要。亦漓张张嘴,可到底是她一番好意,小姑娘犟,既然如此更不好辜负她,便咽回了拒绝的词句。她话头一转:“普通药材就好,不必要那些名贵的。”
生怕她不信,又补充道:“我们有时不小心受伤,都是随意采些山上长的药草来用,效果与名贵的东西没太大区别。”
“好吧。”
从她那听来要去采购外伤敷药的管家吓了大跳,连声询问她可是伤到了哪里,是否需要去请御医来查看。
“不是我,我没有伤到哪里,是昨夜……捡了只小鸟,从树上掉下来受了点伤,看着可怜。你明日遣人去附近药房稍微买点就可以。”
管家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明日就去给您办好。”
太阳已经彻底沉下,天色愈发暗沉,亦漓将自己隐藏在枕头旁边,醒来不多久,现在困意又翻涌上来,她不需要多少食物,晚膳不想吃,换个舒服姿势再次窝好闭上眼睛,这个时辰不会有人进她卧房来,易桐宁将窗户关起,留个小缝,轻轻将门关好,才放心自己出门去。
“殿下?”棠月已经从家里回来,下人们收拾完餐桌,易桐宁站起来,惯例在院中散步消食。棠月自然是要跟在她身边的,她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向易桐宁小心翼翼地询问,“您今日总是心不在焉,是昨日的晚宴上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嗯?”易桐宁意外地侧过脸看她,忍俊不禁,绷住的肩膀都放松下来,手臂垂下,连脚步都变得轻快,“没有。”
她足尖轻点,棠月跟在她身后,落下她几步距离,易桐宁头上发簪的流苏轻轻晃动,回过头来,眼眸比天上的月亮还亮:“宴会很好,我也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她倒着走几步,抬头望向月亮,今日是满月:“棠月,我今天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我曾经遇到过一只鸟儿,很美丽,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儿,也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种鸟雀,她很自由,看起来也那么尊贵,却为我停留了片刻。但她只是停留了片刻,很快就飞走了,我没再见过她,没再见过那种鸟,可是昨晚我又见到了,她在宫中的树上停留,她还认识我。”
她低下头,继续说:“今日,鸟儿又来到我的窗外,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每日都来我的窗外驻足,不知道她会不会离开……不,她一定会离开。再度飞走的话,再给我五年、十年、二十年,她还会不会再回到宫中的树上,或者来到我窗外。但至少现在我还能看到她,只是看到她,她还记得我这个人,我就好满足。毕竟她是可以飞去任何地方的鸟,而我是凡人。”
棠月呆滞在原地,她不曾听易桐宁说过这么多,更不曾想过她会有如此开心,如同平凡少女般的雀跃。若是终归会离去,无法永远停留,棠月想想都觉得难过,可易桐宁没有,她太开心了,是棠月看在眼里的,最清澈的喜悦,可棠月无法理解,她说:“那,让府上身手矫健的侍卫来给您把鸟捉住就是,您不就可以一直能够看到喜欢的小鸟啦。”
可易桐宁缓慢地摇摇头:“鸟雀能够飞翔,才是鸟雀呀。”
棠月才想起幼时的朋友,曾有只麻雀飞入她家里,她轻易地捉住了它,小伙伴们围在她身边,看那只叽喳叫唤的麻雀,可她摊开掌心,举着它走到窗边,麻雀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别人问她为什么要放走,她说:“留下的话,它不就不能随意飞翔了吗?”
“希望小鸟可以多来殿下窗外。”棠月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祷,没有神佛的雕像,她也想不到向哪位神明祈愿,只是这么做了,“让殿下可以多多和她喜欢的小鸟相处。”
她睁开眼,易桐宁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注视她,眉眼弯弯,不似月光,那笑容分明是太阳。易桐宁端正好自己的仪态,等她追上来,才羞涩地说道:“今日失态了,谢谢你,棠月,能听我说这些。”
“不不不,殿下,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对了,我想……试着自己每日整理房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会离开京城,寻个远些的山林隐居,到时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不行。所以你最近就不必来收拾我的卧房了。”
棠月不禁被她的话惊诧到:“您要去隐居?!”
“也许,说不定。”她声音很轻,“桐安早已稳住朝堂,我留在京城看我不顺眼的人比比皆是。当然,若让我离开我也舍不得桐安,哪日待不下去了,我就走。到时候就送你份礼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觉得跟在殿下身边就很好……”
她没应话。
“对啦殿下,我今日在街上遇到杜将军了,他让我转告您,莫要忘了明日约好去他那叙叙旧。”
“嗯,我没忘。”
她回房时,亦漓仍睡着,易桐宁卸去外衣和首饰,将头发散下来,有学些刺绣此类的针线活,房内已经有下人来点好灯,幸好亦漓睡得隐蔽,下人也不会来打量她的床榻,易桐宁取出先前未绣完的花蝶,寻常百姓家女子要靠这些针线活养家糊口,她却直到二十又七的年纪才开始学。她叹了声气,父亲易燎向来我行我素不在乎外人如何议论,易桐宁自幼与作为原太子的长兄一同读书,不曾学过女红,离了宫才知道鲜有女子能如此幸运。太子太傅夸赞她聪慧,学得快,可这些针线活她都做得那么笨拙,棠月跟着她,也教她读书写字,而棠月在被自己带在身边之前,小小年纪便已经学着做女红,说是为将来出嫁做准备,竟也那么不容易。
易桐宁左右打量这歪七扭八的花与蝴蝶,忽地想,待将来真的离了京城,挑个偏远的地方,将部分钱财拿出来开个小小的书堂,教平民孩子读书也不错。能寻个靠山,又接近大海的地方就好了,她可以随时去海边,亦漓家在海中,或许还有机会偶遇她。在山脚盖个带院子的房子,留几间屋子当学堂,院中开块地来种菜,在圈出部分养几只鸡,有不明白的事情,就去向杜君蘅讨教讨教,他好歹在田间村头生活了好几年。就如此远离京城,远离朝堂和是非,自在地过完余生。
夜色太深,困意也飘上来,易桐宁放下手里的针线和绢布,吹灭烛火,静悄悄掀起被子躺下。盘成圈的亦漓近在咫尺,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她也能看清她的轮廓。
易桐宁侧过身面对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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