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距温狸为自己定下的百日之限还有二十八天。
岁岐馆外的枫叶染上霜色,崧岳园中随处可见的苍松青翠欲滴,晨霜重得能湿坠裙角,早晨夜晚逐渐变凉,天际也一日比一日高阔,温狸养在瓶里的几个曼陀罗的果子熟透了。
这种曼陀罗子,只需一粒,就可以让人昏迷神志不清,多食几粒,会浑身烧红,吐血而亡。鸠娘说,服曼陀罗果死,弥留之际很长,死前能见到诸佛。
某日清晨,趁着四下无人,温狸将果子一个一个剪下来,小心翼翼剥出其中的籽,裹进一张丝帕里,随身放好。
然后倾倒了铜觚里的水,为了避免太过显眼,又注满泉水,插上几枝浅浅泛红的枫叶聊以充数。
宋微知见后,夸她“终于不插野花野草了”,但她望着铜觚里的枫叶蹙眉,道:“青铜古觚方尊厚朴,硬要说,和野花倒也相得益彰,虽然粗,也有些古拙野趣。但插红枫却不配,不如用黄铜胆瓶,打磨得锃亮那种,插上几枝放在白墙边方几上,早晚映着海棠窗的影,秋色不就出来了。”
说话间,抱着觚便去换。温狸自然不懂这些,出于好奇,跟上去看她如何行事。
宋微知拿着剪子,修剪枫枝,将它绞得稀疏错落,浸入山泉水中。
温狸行走间,感到袖间那袋曼陀罗子轻微的重量。
“微知,你知道……你们公子喜欢吃什么吗?”
宋微知蓦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要宴请公子?”
温狸点了点头。
宋微知险些绷不住嘴角的笑,意识过来又急忙收敛嘴角。
温狸忙道:“你知道就说,不知道也不用出去问,千万不要告知旁人。”
宋微知见她颇有情怯之像,要私调汤羹,不肯为人知,恨不得倾囊相授:“我也是从前听她们说的,公子从小到大,饮食都是一概随意,茗汁酪浆、胡饭乌米、饼饵汤羹、菜菹鱼鲜只要送去都吃,醆盘色色均匀,连五娘都看不出他喜好来。”
温狸迟疑不语。
“何况咱们这里有没有小厨房,崧岳园的餐食都是一起做的。”
只有茶房,有一个烧茶用的小风炉。
温狸便问:“杏酪粥他会喝么?”
她想起了在合肥时鸠娘熬的那碗甜美无比的杏浆粥。
再用园里的新鲜野菌、鲜笋腌成酱佐餐,就说为他接风洗尘,多半不会推辞。
其实她很清楚,这些都是多虑。
以张凤峙的脾性,宴上为他父亲拾骨的恩情,足以换得他喝下这碗毒粥。
隔日晨起,温狸出言向仆役要来了隔年陈麦和杏仁,遵着宋微知传授的炊粥法,挑出麦中饱满颗圆者,用网筛了几道,放在烈日底下晒到干透。
那几日闲的无事,宋微知邀她登上荣峻亭观看“晒衣”。
原来七月七日乞巧节,秣陵有晒书晒衣的风俗,此风在东御道犹甚。
时下才刚进入七月,风中稍有凉爽之意,富人便竞相炫奇斗富,罗锦绮缎铺在石上、挂在树上,日头下看着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好似流光寸寸剪裁、天霞片片落地。
宋微知指着一处光华潋滟的锦袍告诉她,那个是蜀锦,益州正战乱,能得此货的必是不差给郦家的,细辨之下,果然是九江王府的后宅。
又指着一处葳蕤金翠的,道那是孔雀毛织成的裘,材料难得,更难在绣工,真是极尽巧思,那一定是吏部尚书的宅子。
“吏部尚书有个宠爱的小妾,名叫弄绮,也是从清水沼出来的,弹得一手好箜篌,最近听曲子多幽怨,听得人想掉眼泪。怪这老头,偷腥猫似的,左一个妾右一个妾。我看他最想晒的不是孔雀毛,而是他满院子的美人。”
温狸见原处一户人家后院里没有半点锦绮之色,倒是书堆成山,卷摊成海,都是名贵的纸牍,问她那是何处,宋微知大笑道:“那是豫州刺史家,我听人说,他大字也不识一个!”
听到“豫州刺史”,温狸心里一动,问道:“现在的豫州刺史是谁?”
宋微知心里也噔了下,想到张赤斧这一层,脸上笑容僵了僵,小声咕哝道:“嗳……好像姓阮,也是北人,侨居江东来的。”她顿了一下,小心窥一眼温狸脸色:“家中有几个女儿,常来五娘这里。”
温狸完全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深意,兀自沉思,目光返回来看崧岳园里,院落空空,一物也不晒。
按理说张凤峙虽出门在外,但他的仆从也应拿出衣物来应节才对。
宋微知看穿她所想,摆摆手道:“公子古怪得很,不曾晒过,他多半不过乞巧节。”
温狸看了一眼岫云阁下装在竹簸箕里暴晒的麦子,大片黄澄澄的,看着也极喜眼,道:“我们晒了麦子,也算应节了。”
温狸如此说,是她以为晒物只是祈求好运的仪式,宋微知却深谙富家豪门都在这几日炫耀家财的门道,当即“噗嗤”地笑出声来。
宋微知这才意识到整个崧岳园当真只晒了陈麦,以她对各府的了解,此事不到一日就会不胫而走,很快整个秣陵都要知道郦司徒的外孙院子里七月只晒了麦子。
“也许公子的婚事又要更难了。”宋微知用手撑托起脸颊,撑在阑干上幽幽地说。
温狸不明所以,满脸疑云。
“没事,难点好。”宋微知朝她眨了眨眼。
温狸一转头,看到阮家后院处停了几架牛车,有奴仆正在往上搬东西,一袋一袋沉重难扛,竟像是粮食。粮食不是运到府中的,而是运出来。
此情此景,让她感到有些眼熟,问宋微知:“豫州刺史家中也会缺米少粮么?”
宋微知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以为这是哪儿?东御道北,哪有人家会缺吃少粮的?”
“那这是在做什么?”
“哦,收租子。”
宋微知看了会儿,也觉得奇怪:“收租子怎么会把粮食往外运?”
很快,她自己答上来了:“阮家在城外起了个庄子,千亩果林,堂皇得不得了,许是要搬出去住呢。”
不消两三日,麦子便晒得干透,据隔三差五来的步涯说,张凤峙安葬好他父亲,被郦景急召去了江州,最近一封来书时已在归来的船上。
长江浪急,舟舸顺流而下,江扬两州朝发夕至,或早或晚,应当今明两日便会到。
宋微知听了正奇怪,这两个月公子也不是没出过门,怎么这次短短几日,走到哪里,步涯都会来说一声。
正想说这书童做事没头没尾,外头已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容园的仆役,叩在门上的声音甚是急切:“温娘子在吗?”
……
这日,郦府来了“不速之客”。
来的乃是一张请帖,泼金贴上字迹清晰,由大司马吴坚府上送到郦府,被毕恭毕敬地呈上容园的“天籁堂”。
堂上乃目前郦府主持中馈、掌管后宅大小事务的是二房夫人——郦景之妻广陵县君姚澄。
因是吴府大管家亲自送来的,还在外立等答复,姚夫人不敢怠慢,见又是请帖,心里疑云已起三重。
前些日子在缕金园的宴上出了大事,司徒公明令回绝家中子弟的一切宴请,姚夫人展贴一看,却只孤零零请了温狸一人。
温狸并不属于郦家人,她的身份早已经过了明路,是崧岳园中的宾客……
一切起居待遇,是遵照座上宾来的。
从前,接到要将她奉为座上宾这个要求,姚夫人直摇头叹息,向郦景抱怨说:“昙奴糊涂。”
——倒非出于五娘那等促成风月之心,而是他认了一个清水沼出来的舞姬作宾客,从此可能再不会有名士来投他了。
好在他姓张,崧岳园很早就独辟出去,他只坏自己的名声,倒没影响到郦府本宅,否则司徒公这一关就过不去。
郦府向来礼遇宾客,爱重“礼贤下士”的名声,有些放诞名士,成日只是扪虱谈玄、昏昏醉酒,府里也数年如一日予以供养。
这些名士,哪受得了自己与供人取乐的伎人为伍?定会闹翻了天。
“昙奴做事也太荒唐了些。”姚夫人向郦景委婉劝谏:“家君怎也不管管?”
郦景听了,只是笑:“阿翁要能管住早管住了,横竖有个吴大司马泰山压顶,他翻不起浪,他本就没半个宾客,随他去吧。”
姚夫人摇头不赞同:“家风不能坏,可慈爱不可溺纵。”
郦景却反问她:“哪家的家风?他可不姓郦。”
姚夫人无言以对。
她隐隐察觉司徒公对这个外孙有些太过于纵容了,许是怜他年少失怙,从小就带在身边教养,却不知怎么,养出个事事与他反着来的。
反观几个正紧郦家孙辈,秉承家风,循规蹈矩,要得到祖君多看一眼却比登天还难。
拿到这张帖子,姚夫人像拿着烫手山芋,她畏惧吴坚权势,不敢轻易做主回绝,毕竟她的小儿子郦荣之还在吴坚手下参军事;若把此事向上请示郦信,又畏惧郦信说她连小小一个舞姬的事都拿不定主意,训斥她优柔寡断,不堪大用。
此时若五娘在还好,但出了这么大事,五娘也去了姑孰安葬亡夫去了。
姚夫人进退维谷,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先让人把温狸请来,看她的意思。
不消片刻,仆婢便引了人来,温狸不知出了何事,被催得急,只穿了菘蓝单衫子,下着白裙,未施脂粉,用一根简单竹簪绾发,衣饰比府里婢子都要寡淡。
姚夫人待要说什么,旋即意识到这并非府上女眷,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座,命人奉来茶果,端摆停当,才将帖子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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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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