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秣陵舞姬

温狸认真听着,一笔一笔,在纸上画了个面目狰狞的怒金刚。

黑獭看她的画,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又看一眼,一个不支笑得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

温狸无奈地看着他,收起了炭笔和竹棚,走回屋里。

黑獭戏弄了她,本想逗她生气发怒,见她不言不语的,反而更加心虚,脚下发虚,跟着上梯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温娘,你做什么突然要打听这个人,你莫不是见他家世好,长得好,要去……去接近他?”

温狸回头,慢悠悠盯了他一眼,笑起来:“是啊。”

她的笑容,纵然在暗室里,也亮过最明媚的春光。

黑獭心里又酸又涩,觉得这几日自己天天潜在水里偷偷溜进城、帮忙各处打听、好不容易蹲到点、才远远望一眼这世家公子、还回来跟她说的行为傻的透顶,忍不住吼叫道:“你疯啦?”

他悻悻跟着进屋,想砸她东西,但温狸的家比他住的还要简陋,窗边搁着一个硕大青箱,箱上放着厚厚一撂手抄在土纸上的《涅槃》《华严》等佛经,干草上一卷蒲席就算床榻,褥被浆洗得发白,叠放得整整齐齐。墙角还放着一个泥炉,窗边一盏油灯。

家徒四壁,根本砸无可砸。

黑獭只得忿忿地踢了踢虚空。

此时温狸抱了柴,走到屋舍正门外的一处滩涂生起薪火烤制鱼肉,眯着眼睛笑,招呼他留下来吃饭。

鱼肉香气四溢,吸引人靠近,黑獭却脚步沉重,迟迟走不过去。

“温娘,你听我劝一句,不要做傻事……”他慢慢踱步走过去,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他们那种世家的公子,和你我有云泥之别。就算……他本家再死绝了,他外翁也是司徒公!怎么是你攀得上的人?你不能蓄意接近他……不会有好下场的,哎,你这样,我再也不会帮你了!”

他跺了跺脚,愤然要走,才转过身,就听到耳后温狸轻柔的声音——

“我找他,因为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要杀他。”

他双足骤然僵住,一瞬感觉脖子里的血都冷了,转回头去几乎都能听见脖梗子里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

温狸对着薪火,竹子穿了鱼架在火上,青鱼的皮被烧得发卷发黑,滋滋的油滴下去,火苗蹿得一朵比一朵高,火焰照亮她的脸。

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戏弄自己的痕迹,却全无所获,一时间心乱如麻,被吓得浑身发痒,无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满脑袋像被冲溃的乱草,心慌得直想,这还不如想要接近他嫁给他。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复张开,感觉自己像刚才那条濒死的青鱼,水性再好,也要溺死在岸上了。

瞠目结舌之间,纷杂念头塞得喉头满噎,临到舌头尖上,只有笨拙的散碎字句:“温……温娘,你听说我,先……先别激动,不要做傻事。”

温狸伸手在火上烤,垂下脸,望着黢黑发卷的鱼皮,低声道:“他爹爹张赤斧带人屠了城,杀我家满门……我爹,我娘,哥哥弟弟都死了,他却尚存世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黑獭像被一团湿布塞进了喉咙梗在那里,说不出来不是,却也点不下头。

“我……我也不知道。”黑獭道:“我生下来没多久就成了孤儿。阿翁阿母都是疫疠死的,我没有能怨的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他搓着手,垂头丧气坐到火边,拨那堆燃烧的柴禾,想尽所有他知道的道理,想劝说温狸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温娘,但那些达官贵人,王孙公子的命……和我们的命,不是一样的。”

温狸抬起脸看他,一对眼睛亮幽幽的:“以命偿命,自古皆然,哪儿不一样呢?”

“譬如说,你要折断这跟树枝,只要双手用力就可以了。但你如若要砍伐上古大椿,就是痴心妄想。往树前一站,就知道你只是树下的蚂蚁和飞虫,你要杀他,撞个粉身碎骨,它叶子都不会掉一片。莫说这张凤峙是司徒公的外孙、秣陵一等高门的公子,伸个手指就能摁死你。就算是官衙里最小的小吏,黄公那种霸王看着都得绕道走,让给钱就给钱,让赔笑就赔笑。民不与官斗,知道么?”

“我是水性好。”黑獭接着说:“能泅在水底游进秣陵城里去,否则再过几十年,你也不可能跟踪他,怎么报仇?”

温狸片刻失神,喃喃道:“可他父亲犯下滔天罪孽,怎么能不受到报应……怎么能……”

黑獭一声断喝:“那也不该是你来报应!天会报应他!你看他家不是死绝了只剩他了吗?你再等天几天!温狸,你只是个小小女子,能活下来已很不容易了!”

温狸听了,呆呆望着篝火,半日也没有说话。

黑獭也不知劝动了她不曾,长长叹口气。

……

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四起,清水沼才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

温狸点上一盏鱼油灯走到临水的木台上,被潮气泡软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住清水沼最北方的一列屋舍最边缘,这里在贱籍杂居之所都是极差的所在,此处地势低洼,黄芦苦竹杂生,容易被水鸟侵扰。

浩浩荡荡的长江近得肉眼可见,冬日江风严寒,屋里有如冰窖,夏日雨大时,江水泛滥,时常会被冲毁。

更别提秣陵人害怕北面,素有北方为伧鬼门之说。

鲜少会有人选择住在这,除非实在无处可去了。

但这里也有它的好处,一来这里正处风口,较沼泽深处干燥一些,少生虫虱。温狸是舞姬,需要时常维持身体洁净,肤上不能有虫咬虱叮的痕迹。此处苦寒,周遭住户稀少,她日日烧艾,可以自全。

二来此处靠长江进,日日与涛声为伴,视野也没有遮蔽,能一直望到秣陵城的塔楼。

夜里,数不清的鱼火、灯光散落在沼泽中,随着楼势高低起伏,星辉聚散,一圈圈簇拥着中心如在天上的王城。

城墙上方开着鸽子一样的繁茂白花,花月深处,隐约可见错落的迦蓝佛塔、高楼云栋、宫阙飞檐。

至高风永夜,佛塔上斗大金宝铎随风摇曳,铮铮和鸣十里可闻。

灯火烧透大大小小的水泽,风吹皱三千黄金池水。四处弥漫着水声、钟声、乐声、瓦舍勾栏里听不真切的喧喧嚷嚷人声、划船的桨声、名伶俳优悠扬的歌声。

温狸感觉周遭一切热闹都不真实。

她第一次到秣陵城的时候,没有被它的繁华宏大所震惊,而是感到有些失望。

被她打磨过的鱼媚子就摆在灯下,透出莹润的色泽,托子是铜丝勾连的忍冬纹攒心,融了一把铜簪,画了纹样让匠人照着做成的。

借来镂鱼腮中骨的坚韧、铜丝千凿万锤的柔和,将两样不值钱的东西伪装成一枚嵌宝花钿。

徒有精巧的表象,其实轻得好似随时会展翅飞走的蝴蝶。

温狸端详了花钿又放下。自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长形小木匣,匣身被摩得光滑如腊,匣里放着一卷文书。

纸质发黄发卷,由好几块拼在一起。

六年前,她亲手从合肥城墙上将它们撕下来,又用米浆重新粘在硬纸上。

这是一张发布于先帝康平十年的榜文,加了天子的印玺,历数原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张赤斧的多条罪状,褫夺其下葬时“广陵县男”的爵位,贬为庶人。

这很长的罪状,最后一条是:治军不力,纵部劫掠,屠秦地平舆、悬瓠、安成、新蔡诸城。

距离那场屠城八年过去了,她再次看见悬瓠两个字,还是会感到一阵心慌,蜷缩身体,赤着的足缩进裙底,幸而灯里鱼膏这时燃尽了,火焰最后扑了两扑,缩进低垂灯芯。

眼前陷入黑暗,她听着脚下流水声,逐渐平静下来。

康平八年的冬天,她跳入汝水,侥幸没死,被一群百戏倡优组成的流民“路歧人”所救,跟随他们一路沿着淮水逃难到寿春。

康平九年,寿春相继陷落,他们不得已再次南逃到合肥。

在合肥,他们得到一个胡商的资助,过了两年太平日子。胡商很快过世了,合肥也多征战,时常闭门封城,只容得下耕战之民,俳优无地,要么沦为奴隶依附别人的庄子,要么只能活活饿死。

他们只得又向南行。费劲千辛万苦来到长江边,却由于身份低贱,以“不事农桑,只会‘奇技淫巧’,必非善类”为由,遭到各个渡口的驱逐,最终自广陵渡江,辗转溯江而上,来到号称最安全的王城——这期间花了整整七年,当初一起的十五个人,或死于寿春陷落、或死于内斗、或偷渡时被乱箭射杀沉尸江底、或死于猛兽爪牙疫病瘴气,活到这里的,只剩三人。

黄公,黑獭和温狸。

温狸屋子里放的那个青箱,原本是凉州舞姬鸠娘的命根子,里头装着一套舞衣,它的主人已经尸沉江底。

温狸吹着江面来的风,突然很想念鸠娘。

她想告诉她,她已来到她口中的太平去处,但秣陵城也不过如此,长江原来也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宽如天堑。

秣陵和她们所有见过的城都一样,只是更大,楼更多,城墙更高。

国破家亡,有权有势的人修建城墙将自己包围起来,无权无势的人也没有日日面对着江水朝北方哭泣。

虽然整座城不像想象中那么高大伟岸,但城墙上鸽子花开得真的很美。

如果是她来到这里,一定会成为更加出名的舞姬。

……

温狸摸出火石,掌心里拢着火,烧了画下的张凤峙“画像”,火绒再送到匣子里那卷文书边,却犹豫再三,最终没有投上去。

今天稍微晚了点,以后还是中午十二点,没有就是当天没了~谢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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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秣陵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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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漫春江时
连载中衣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