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壑这次三洼之行其实决定得非常仓促，前一天他还在陪着妈妈和姐姐在湾省新开的酒店度假，第二天一早就说要买最近的一趟机票去蒙区。
母亲单春风还以为儿子是为了回去处理那边酒店的经营问题，让他别太上火，结果转头就被单青点破：“放心吧，他对待工作还没废寝忘食到这份上，是林场那边的事。”
“IRIS那边出什么事了？”基金会单春风倒熟，她不记得最近有什么要紧事需要邱壑亲自去处理，“三洼那边最近雪季刚结束正等着开工呢，你去干什么。”
“行了妈，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吃烤全羊了。”邱壑瞪了单青一眼，把阿姨帮忙收好的行李箱放门口，“顺便帮你看看那野外课堂的事。”
“昨天还吵吵着上火，今天就想吃烤全羊了？”单春风看准了儿子跟她胡扯，“再说了人家那叫户外课堂，有刘长峰他们呢，你让项目主管帮忙盯着就行了。”
“哎呦，项目主管可替他管不了这事。”单青撒了一把坚果到沙拉里，她最近减肥到了瓶颈期，碳水吃得少，说话也夹枪带棒的，“刘书记说场里来了个新处长，部里办公厅调去的。”
“谁啊，还是从部里去的。”单春风看了一眼邱壑，想起来点什么，刚到嘴边的话又收回去了，在闺女盘子里捻了颗腰果吃掩饰发现秘密的心虚，知道儿子这趟必是非去不可，便也不再多留，只是又嘱咐了一句，“那边还冷，多穿点，让他们多拍点照片。”
“放心吧，你们仨继续玩。”助理老亓已经动作麻利地进门拎了行李箱下楼，邱壑和餐桌旁的两个女家属请安顺带告别，“玩开心点，那两个地陪一直待命，想去哪直接跟他们说。”
走的时候火急火燎，真的到了林场和几个合作方见面寒暄，被簇拥着坐在人群中心时，邱壑却觉得恍如隔世。
似乎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和家人闲聊，身体跟着脑子飞奔到国家的另一端时，又有种不真实的迷茫。
“邱总，邱总！”
“嗯？”在三洼的最后一天，邱壑一早被拽来林场参加他们青少年户外课堂开营典礼，被身边人喊了两句回过神来才发现流程早已经从领导讲话快进到献花环节。献花的小孩看着挺腼腆，邱壑接过花像呼撸小狗似的揉了把孩子的脑袋。
户外课堂这个项目是一位干教育平台的理事建议做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布，三洼林场自然条件好，又是他们老朋友，所以去年做其他工作的时候也就顺带把这事谈妥了。最近正赶上开学季过去没几天，林场主业务也还没忙起来，搞个启动仪式正合适。
邱壑对孩子其实没有什么耐心，一早上听三分钟的小学生诗朗诵能走神四回，中午休息的时候亓涛问他还去不去下午的活动了，他原本想要一口回绝去酒店那边看看，但看了眼群里发的林场员工分工，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喀旗最近的天气格外开恩，一把大太阳让白天的林子里都有了点回暖的感觉。下午的活动虽然也是看孩子，但好歹可以在林子里走动，不用一动不动坐着，要比上午的启动仪式好很多。
IRIS作为主办方，请来了一些比较权威的业内教授来上课，日程安排是要在半天时间内带着一帮学生在山林步道里转一大圈。这条学习路线是反复确认过很多次的，书记场长和项目负责人自己走了很多趟，确认对小孩来说绝对安全后才最终定了下来。
但预想和实操还是有区别，上课当天，不论是基金会还是林场的工作人员，几颗心都吊着，得一直到确孩子们都安全到家才能落稳当了。
张天野是IRIS去年新招的项目官员，来了以后主要负责的就是户外课堂项目。他上周原本还在远程和林场对接工作，结果到了现场一看自己的大领导已经提前几天到了三洼，还比他早一步把活动细节都实地走了一遍，心里本就诚惶诚恐，此刻更是严阵以待必须确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当然，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个小项目突然被邱壑拎出来重点关注，以及领导为什么秘密抵达三洼，毕竟行政给他们透露的消息是秘书长最近都在南边度假，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贸然打扰。
“小张。”旁边有人叫他，张天野转头一看，是林场那个新来的处长任方圆。
“别太紧张了。”任方圆递过来一瓶水，“都帮你看着呢。”
任方圆说是新来的，张天野觉得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已经将自己融入到林场的环境里去了，唯一暴露任方圆的的是他和其他领导截然不同的肤色，毕竟自己一个坐办公室的也没跟这人似的这么白。
张天野其实不明白他为什么来三洼，他自己也是学林的，有几个在省厅里工作的同学，知道他们这些人就算被派去基层也要去些全国示范林场，来三洼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且虽然没有人提起过，现在的书记和场长表面上是领导，张天野能察觉到，他俩对任方圆总有点下属面对上级的意思。
张天野接过水，回道：“第一次带头做项目，还把秘书长给亲自招来了，我确实有点……”
话还没说完，他看见任方圆快走了几步，一把拽回了前方一个跑离队伍的男孩。
看着任方圆把孩子交给了后面追上来的老师，张天野松了一口气，刚想再跟同事说一遍看好孩子，就看见刚才男孩和任方圆脚底下那块土堆突然往下塌陷了一大块，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任方圆整个人瞬间陷进了被地表土和落叶掩盖的地坑里！
带队的那位女老师立刻冲过去要把任方圆往上拉，张天野也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还没来得及想好先拉胳膊还是先拉手，就已经有人提前出手，就着任方圆的后背和肩膀把人拉了上来。
还好那是一个不算深的地表塌陷，而且他们站的位置地势也较低，对于任方圆这种成年男性来说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这类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意外依旧能把人吓一跳，张天野站在一旁后怕，幸亏刚才掉下去的不是孩子。
“大夫，快，他现在好像走不了路。”救起任方圆的人是邱壑，他把人拉上来以后立刻喊了一旁随队的医生来给任方圆看伤，顺便也让人帮张天野和女老师检查了一下有无擦伤。
“没事，没什么地方疼。”对于任方圆来说刚才一瞬间的精神冲击应该要比身体受到的伤害来的更大，刚被救上来的时候腿脚发软，后来被扶到相对平坦的地方试着走了几步才逐渐平复。
“都散了吧。”邱壑跟张天野吩咐，“你再去跟每个人确认一下安全问题，我等会安排人送任处去趟医院做检查。”
张天野本人也是余惊未消，得了命令以后跟在场所有老师都嘱咐了一遍，不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必须要按照规定路线走。他爬到地理位置高一些的地方跟走在最前面的教授也提醒了一下注意安全，再抬头去看方才出事的地方，已经有车来接了，任方圆走路还是有些不稳，邱壑似乎在问对方需不需要人背他。
看着有点奇怪，张天野想，虽然他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奇怪。
虽然任方圆一直表示自己没事，但亓涛还是坚持开车送他去了最近的三甲医院，
在林场到医院的整个过程里，邱壑在一旁没有说过几句话，一直在电脑上处理工作并默默地看着两人互相客气，只是在亓涛顺利劝说任方圆做个全身检查后，立刻让手下去交了费用。
等邱壑处理完一部分工作时，任方圆的检查也快结束了。
“大夫说任处应该没什么大事。”老亓当邱壑的助理已经有一段时间，但自从这次来了三洼以后，他发现几次揣摩圣意都有点跑偏，“邱总您要不然先回去？已经安排好司机等着任处，他那边收拾好就给送回家。”
话音刚落，就见任方圆从包扎室里整理好衣服走出来，他听到了刚才邱壑和亓涛的对话，跟两个人说：“今天这事麻烦邱总，送就不用了，我等会打个车就行。”
邱壑故意不让他消停似的：“那怎么行，今天我们的活动让任处出这么大一个意外，不光得送你回去，还得请你吃顿饭再送你回去。”
任方圆想都不想就婉拒：“吃饭没问题，不然您再晚走一天，我和场里的同事一块请您吃饭给您送行。”
“怎么？想单独跟任处叙叙旧都不行？”
亓助理刚刚很有眼色地悄声离开了，两个人站在医院走廊，四周人来人往，清洁工路过他们时，扫帚刮过两人的裤腿，留下脚边一撮白灰。
邱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过界了。
两个人的沉默持续的时间不长，任方圆先转过身体示意两个人一块往外走，一边走着说道：“就陪你这么叙吧，叙到门口。”
邱壑刚才说话挺不饶人，到了真让他叙的时候憋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上次你救我的时候，好像来的也是这家医院。”
“你还记得呢。”任方圆看着早已翻修过数次的医院走廊，“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院那时候有个梗，说被蛇咬了必须得拿着那只咬你的蛇给医生，因为那样医生才知道救你该用什么样的血清。还好当时所有人都能确定那是条竹叶青。”
“我那会是不是看着还挺冷静的。”邱壑觉得年轻的自己胆子比现在大多了。
“被咬那会挺冷静的，后来去医院打了针又睡一觉，起来以后话也不说就盯着人发愣，我还以为你病情更严重了。”
任方圆那会只比他们大两级，算是个小助教，学生出了事，他也紧张得不行。
“那不是因为……算了。”邱壑突然打算再说点让自己难受的，“我今天看你挺会看孩子的，挺有经验啊。”
两人快走到医院门口，邱壑已经看见门外来来往往的车流。
“算是吧。”邱壑听见任方圆说，但任方圆没继续把家里的事讲下去，主动结束了对话，“就叙到这吧，亓助理应该等你半天了。你今天也擦伤了，记得及时用药。”
“他那车才是送你回去的”邱壑打开车门，“你先走吧，我再透透气。”
邱壑把任方圆送上车，眼看着车开远了，另一辆接人的车停在一边，他让司机先自己去溜达溜达。
今天白天天气这么好，晚上却阴天看不见太阳，邱壑倚着路口的花坛沿儿，看着看着，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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