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坟无依,天色苍郁,乌压压的灰云将天色压得很低,似是沉浮在人心头的雾霾,久久挥之不去。
喻勉立在墓碑前一动不动,仿佛误入人间的肃杀鬼客,伺机夺魂索命。
他面相冷硬,脸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阴沉之气,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天生不会笑一般,生人勿近得很。
兴许熟人也不愿意与他亲近。
乾德三十一年出了件大事,与喻勉息息相关。
这一年,圣上恩准大理寺卿喻勉彻查十年前崇彧侯谋逆一案,此案牵扯到无数世家大族,门阀世家便从那时开始没落,人称此案为“乌衣案”。
冤情得以重申,侯府沉冤昭雪,上天似是也被感触,十月份便落了雪。
再说喻勉,他出身世家,年少进士及第,本应官运亨通,却受“乌衣案”连累,被外放十载,直到前年才被召回,担任大理寺卿后,他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为“乌衣案”翻案,终如愿以偿。
这在年前是段佳话。
坊间传言,喻勉苦尽甘来,定能否极泰来。
却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从风正气清的大理寺卿到兵无实权的交州司马,这是御前正三品和地方从五品的区别,不少人揣测喻勉犯了何事。
不然这京官当得好好的,缘何又被外放?
是了,定是圣上也受不了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
在太后,东宫和皇帝三派鼎足而立的朝堂上,结党抱团蔚然成风,喻勉独树一帜,谁也不攀附,且谁都得罪。
从暗讽太后牝鸡司晨,到直言太子性情软弱,再到谏言圣上独断专行,喻勉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这不就把自己遗出局了。
晚间将至,山野逐渐弥漫起雾气,更衬得喻勉身形索然寂寥。
草丛窸窣,脚步声轻盈,听得出是有武功底子的,但刻意放缓步子,为的是给喻勉提个醒——他要过来了。
“喻兄。”温润清朗的音色在身侧响起:“我去府上找你,管家说你不在,我便猜测你来了这里。”
喻勉稍稍侧眸,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了青色人影的身上,“左大人有何贵干?”这句话问得颇为例行公事,但更多的是漫不经心,似乎对方回答什么,他都毫不在意。
左明非的眸中泛着温和的清蕴,他迂回道:“朝廷如今是多事之秋,出去暂避风头也无不可。”
喻勉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似是觉得可笑:“你在安慰我?”
左明非心知自己多此一举,但他像是没听出喻勉话中的哂意一样,温润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墓碑上,继续道:“至于白兄的墓碑,我会时时过来清扫,你不用太过记挂。”
喻勉漫不经心道:“我并不记挂。”
左明非微微一笑,“那喻兄来此,是为何故?”清朗的声音中夹杂着几丝调侃。
喻勉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简洁得很是潦草:
白氏鸣岐之墓。
“除了他,我没什么朋友。”喻勉盯着墓碑,语调低沉:“虽然早已入土,但聊胜于无。”
左明非心中慨叹,脸上却带着调侃的笑意:“喻兄这话说的,太寒人的心,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喻勉缓缓转首,眸色晦暗不明,兴许掀过几分嘲讽:“你觉得呢?”
左家是簪缨世家,多出能臣,深受百姓爱戴,对此,喻勉是嗤之以鼻的。
当年乌衣案,左家首鼠两端,可谓将小人做派展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喻勉对左家的人向来没什么好颜色。
“好歹,算得上同僚罢。”左明非笑着叹气。
他生了张好面貌,又惯常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在去岁为乌衣案翻案时,作为刑部侍郎的左明非力挺当时还是大理寺卿的喻勉,为此,两人还曾一同下过大狱,也算是一起蹲过牢的情分。
喻勉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朝中官员凡是见到喻勉,都巴不得远远躲开,更别提什么同僚之情,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倒是如了喻勉的意。
这要换上旁人,可能就尴尬了,但左大人偏就一身风清月明地望着他,甚至还好心地追问一句:“喻兄何时动身?我去送你。”
喻勉只当他在虚与委蛇,敷衍道:“左大人客气,不必了。”
“那、喻兄…可会再回来?”左明非垂了垂鸦羽般的长睫,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局促。
回来?回到这乱七八糟的帝京?还是回来这乌烟瘴气的朝廷?
笑话!
回来个屁!
似是从喻勉不耐烦的神色中看出来了答案,左明非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也好。”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喻勉是寡言惯了,左明非则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半晌,左明非才又出声:“喻兄…”
喻勉听他没有后文,索性侧脸看向他,只见左明非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挤出了唇下的一对梨涡。
喻勉的目光落在他那对梨涡上,冷峭的眼神一时松动,顺着他问:“你要说什么?”
“我…”左明非不自觉地拈动指尖,好在藏在衣袖中,倒也看不出他在局促,“我还是送送你罢,”他说:“好歹,好歹…相识一场,你几时离开?”
喻勉:“现在。”
“现在?”左明非讶然提高语调。
这与他平日里从容不迫的样子有几分相悖,喻勉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
话音刚落,左明非便听到不远处的马车声,他抬头望去,看到一队护卫和一辆马车,待到马车行近,他模糊地看到马车灯笼上的字——喻。
这是喻勉的车队。
他真的要今夜离开。
左明非此时才意识到,这里不仅是白鸣岐的埋葬之地,更是离京的必经之路。
左明非心头怅然,半晌说不出什么,直到马车停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
喻勉也不说话,径直望着左明非,他倒是要看看左明非憋了这么半天到底在憋什么。
等待的过程也不无聊,毕竟左明非属于那种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的人物——如同暖玉生辉那般引人注目。
月色朦胧,长身雅致。
两三眼地将人扫视了遍,喻勉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察觉到喻勉的不耐烦,左明非才轻声开口,但说的也颇为艰难:“喻兄明年便是…而立之年,如今却孑然一身…可曾想过…”他声音越说越低:“想过…”
喻勉心中了然,颇为奇异道:“你想给我说亲?”
“啊…”
是,也不是。
左明非的长睫抬起又落下,正当他要一鼓作气说出来时,便听喻勉讽道:“你不如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左明非:“……”
喻勉随意道:“也对,上京中想嫁给左大人的名门贵女不在少数,左大人自是不用愁,倒是本官要多谢左大人好意,难为你惦记着。”
“我对上京小姐们全然无意!”左明非略显急切地解释,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喻勉,喻勉便也琢磨出点什么了。
喻勉眉梢微挑,沉吟:“你是看上哪一位喻家女了?”也对,两人交情也就那样,左明非还来送他,莫非是想让他牵线搭桥?
“……”左明非哑然,同时又有些心灰意冷。
喻勉全然感觉不到他的心意,这又何尝不是对他无意。
乾德二十年至乾德三十二年,这十二年的小心惦念,终是要无疾而终了。
左明非缓缓抬眸,借着微弱的月光望着喻勉,此时他竟然庆幸喻勉读不懂他的心意,这样他也好直接地打量喻勉,反正喻勉察觉不出什么。
寻常人只道喻勉嚣张霸道,连圣上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这无非是因为他出身于九大世家之首的琅琊喻氏。
但左明非心里明白,他喜欢的人,从年少时便是这般萧肃孤傲,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上…比看起来还要不近人情。
可喻勉实在是一个能臣,这也是圣上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他的关键。
被贬在外的那些年,喻勉政绩斐然,既能平外敌,又能安内政,实在是治理的一把好手,回到朝廷后,喻勉精准打击往年政敌,上书直言朝廷疴疾,属实有些不管不顾的我行我素。
对于喻勉的所作所为,圣上虽然口头斥责,但行为上还是默许了。
至于这次为何又被贬出京…左明非猜测,喻勉是故意的。
毕竟当年震惊天下的“乌衣案”已经昭雪,这上京,没什么值得喻勉留恋的了。
左明非勉强笑笑:“喻兄说笑了,喻氏远在琅琊,距离上京千里之遥,我哪里能认识什么喻家小姐。”
喻勉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道:“言至于此,左大人,本官便动身了。”
“…好。”左明非躬身作揖,郑重道:“喻兄,山高路远,再见…不知是何时,往后,明非盼你…行径直遂,青云万里。”
“客气。”
车队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豆大的灯影在黑暗中沉浮,左明非满眼寥落地看向孤坟,苦笑一声:“白兄,他不会再回来了。”
孤坟无声,似乎是默认了失意人的回答。
“也罢,也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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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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