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犇皱着眉舔了舔嘴唇,将目光移开。
宋西林装完车后再次拉着车跟犇犇去买主家。
这车煤只有150块,经过上一车的“锻炼”,宋西林觉得这趟活儿轻松多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路上犇犇竟然有意无意地帮他推了好几次车。
到了买主家后,犇犇冷眼看着宋西林用那块捡来的旧木板搬了几趟煤后,忽然向买主借了一个铁簸箕,开始用铁簸箕帮宋西林一起搬煤。
他的转变让宋西林备感诧异,宋西林瞄了犇犇好几眼,犇犇不看他,只顾着闷头干活,宋西林见状便一声不响地继续搬煤。
犇犇干活远比宋西林麻利干练,他很快就和宋西林一起卸完了整车煤。
这趟活还是赚了3块钱。犇犇收了钱后他们又一前一后、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煤厂门口。
这时已过中午,宋西林干了一上午的体力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他却依旧把架子车停在老地方后回头向犇犇望去。
犇犇居然不知道何时买了两袋包子。他边吃包子边吊儿郎当地走到宋西林面前,将其中一袋包子递到宋西林面前。
宋西林看着犇犇抓着包子的黑乎乎的手,停顿片刻后接了过来,随即说道,“谢谢!”
犇犇没理他,嚼着包子径直走进煤厂继续觅活......
这个下午他们又接了四趟活,犇犇不遗余力地帮宋西林装车、推车、卸煤......待到夕阳西下时,犇犇也和宋西林一样从头到脚一身乌黑了。
宋西林推着空车,犇犇走在他身边,他们迎着夕阳向汽车厂自建村走去。
宋西林从来没有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他疲惫得双腿虚乏,脚步发飘,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他侧目看着犇犇,诚心诚意地道,“犇犇,谢谢你!”
他们整个下午几乎没有说过话,这句谢谢宋西林早就想说了,可始终因为犇犇对他的冷漠态度卡在喉间。
犇犇懒懒地对他挥挥手,淡漠地道,“你用不着谢我,我帮的是强哥他们家,不是你!”
宋西林抿了抿唇,又道,“你的衣服脏了,你妈打你怎么办?”
犇犇不屑地嗤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傻子!”
宋西林没再吱声了,其实他早就猜到那是犇犇之前不愿帮他推车的借口。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宋西林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再次开口问道,“你不是要整我吗,为什么又要帮我?”
犇犇冷笑一声,直言道,“你头上的伤口挣出血了,纱布都染红了,我是怕你流血太多死掉,不能继续拉煤才帮你的!”
宋西林沉默了半天,幽幽问道,“你用砖砸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犇犇不屑地反问道。
“你就不怕那一砖要了我的命?”
犇犇一脸镇定,“不怕!你死了我要么去坐牢,要么去给你偿命,坐牢不算啥,我正想去牢里和强哥作伴,至于偿命嘛,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好害怕的!”
犇犇无知无畏地回答让宋西林无言以对。
其实犇犇用砖头打了宋西林之后也曾有过几分不安,后来童倩告诉他宋西林没事他才彻底踏实了。
犇犇略有些得意地看着宋西林,“在我们自建村,敢举起砖头吓唬人的遍地都是,但是敢下手真砸的没有几个,强哥算一个,我也算一个!”
宋西林轻哼一声道,“你们这是愚勇!”
“你懂什么!”犇犇恼怒地看着宋西林,“在我们自建村,如果不想跟着那些地痞流氓去抢钱打架,就要比他们更能打、下手更狠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一直把你打到听话为止,你只有比他们更凶更狠,让他们怕了你,他们才会躲你远远的,再也不敢找你麻烦!”
宋西林怔了怔,童强和犇犇的生存环境令他不敢想象,“在你们自建村...不愿意抢钱和打架...就会被打?”
犇犇轻蔑地白了宋西林一眼,“自建村的男孩几乎都被打过,除了强哥和我!他们不但不敢打我俩,抢到钱还要上赶子分给我们呢,但是我们从来都不要!”
宋西林沉默不语。犇犇说的这些他都信,他自己初来自建村时就已经亲身领教过了,他心里一直对童强和犇犇打人时的暴戾很难理解,现在不但理解了,还对他们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情。
宋西林问犇犇,“你和童强是亲戚吗?”
犇犇和童家的关系看上去很亲密,亲密到童倩敢肆意指挥他打人,宋西林觉得他们应该是亲戚关系,但犇犇却说,“我们不是亲戚!”
犇犇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继续说道,“我经常和强哥去煤厂送煤,我帮强哥推车,强哥给我买包子吃,嘿嘿,”犇犇停顿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失落起来,“我以后不能和他一块儿送煤了......他五月份的时候对我说,等他弄完数竞赛后就好好给我补补功课,让我明年也像他一样考进一中,那样我们不仅可以一块儿送煤,还可以一起上学放学.....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
宋西林侧目看着犇犇,犇犇无精打采地垂头走着,宋西林问道,“你今年是不是读六年级?”
犇犇扭脸看着宋西林,突然变了脸,“我读几年级关你屁事!”
犇犇猛然意识到,令他和童强不能在一起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登时又对宋西林充满了恨意。
宋西林闭上嘴巴继续向前走,两人不再交谈,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自建村口。
宋西林站在村口对犇犇说,“我就不进去了,你把架子车推到童强家吧。”他边说边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钞票,留下一元做车费,其余地全部递向犇犇,“这里有五十多块,你把今天送煤赚的钱和这些一起交给童倩,或者给童倩他妈。”
犇犇将钱接过去揣进裤兜,却道,“你自己把架子车推到他家去!我都帮了你一天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这点路都不愿意推了!”他说完一溜烟地跑进巷子。
宋西林连忙喊道,“哎—!”犇犇却越跑越远,宋西林无奈之下只好推着车走进巷子。
他不想去童家,他不想遇到童倩,他不想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犇犇却一点不懂他的用意。
宋西林跟在犇犇身后很快来到童家门口。
童家的木门紧闭着,犇犇看了宋西林一眼,伸手推开门。
宋西林向门内扫了一眼,心脏猛地一抖——童倩就站在离大门不远的水池边,水龙头正在哗哗的流水,童倩正在洗衣服。宋西林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犇犇弯腰把门槛拔掉,接着帮宋西林把架子车拉进院子里,童倩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愣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不溜秋的人影,突然辨认出来,立刻愤怒地叫道,“宋西林!你还敢来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童倩时隔一周后再次对宋西林说出的话。
这一周里,宋西林每天头顶纱棉上学,关心问候他的老师和同学天天都有,童倩却似乎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更别说与他说话了。
犇犇一脸焦急地看着童倩,试图打圆场,“倩姐,你先别生气,他,他今天送了一天煤,他给你们挣了不少钱!”犇犇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双手捧到童倩面前。
赵金花从正屋里走出来张望了一下,接着快步走过来。
童倩伸手用力打掉犇犇手里的钱,纸币和几枚钢镚散落一地,童倩怒喝道,“谁稀罕他挣的钱!犇犇,你竟然对我撒谎!你说要用架子车帮你妈拉货,原来是在骗我!”
犇犇焦急地咽了咽唾沫,支吾道,“倩姐,你,你别生气,强哥不能挣钱了,我觉得,让他替强哥给你家挣钱也是应该的......”
“我们不需要!”赵金花对犇犇大声说道。
正屋里童倩他爷一声接一声地喊着,“金花!是谁来了?金花,倩倩在跟谁吵架,是谁来了?”
赵金花扭头吼道,“是宋西林来了!”
童强他爷安静了几秒钟,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让他滚回他家去—!”
宋西林俨然成了众矢之的,他在童家人的一致驱赶中像根木头似的呆站不动。
犇犇满脸焦急地看看宋西林,再看着盛怒之下的赵金花和童倩,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倩再次对宋西林吼道,“滚啊—!”
宋西林站着不动。
童倩猛地转过身从水池中端起盛满水的盆子,照着宋西林的身体泼上去,宋西林本能的闭上眼睛,“哗”地一声响,他像个落汤鸡似的从头到脚都在滴水。
童倩扔掉盆子扑过来把宋西林向门外推搡,宋西林被她推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出了大门。
童倩又跑回去把犇犇也推了出来,她显然是迁怒于犇犇了。
赵金花很快也跑了出来,她对着宋西林一挥手,一把钱币砸在宋西林身上,接着散落在地上。
赵金花对宋西林吼道,“把你的臭钱带走!我们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你早干嘛去了,童强需要你们给他请个律师的时候你怎么不来?!你现在良心发现了!晚了!”
童倩跑过来把赵金花往回拉,“妈,别跟他说那些废话,咱们回去,不要理他!”
母女二人回到门内,“哐当”一声,两扇木门紧紧关上。
犇犇蹲在地上把钱币全部捡起来,仔细清点了一遍,抬眼看向宋西林。
宋西林落寞的站着,一身脏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他的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犇犇走到宋西林面前,咽了咽唾沫,内疚地道,“我要是知道她们这么讨厌你就不让你来了......我只是想让她们知道,你给她们挣钱了......”
宋西林低低地说,“我走了。”
他刚转身,犇犇急忙道,“这些钱怎么办?”
“先放你那儿。”
他向前走了几步,犇犇的声音又追过来,“你下个礼拜天还来吗?”
宋西林停住脚步,侧脸回道,“来!”
_
宋西林乘公交车回到艺院小区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他一路上都在为回到家后父母看到他这副模样的反应而担忧,现在来到自家楼下,围着楼房走了一圈,看到自家的阳台和所有窗户均是一片漆黑,他方才安心的走进了单元门。
他疲惫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家中果然没有人。
他打开客厅大灯,茶几上放着一张显眼的纸条,他拿起来看,纸条上是母亲龙飞凤舞的笔迹:西林,我和你爸今晚有事,你的晚饭放在微波炉里,记得热一热再吃。
宋西林将纸条放回到茶几上,一身轻松地去自己房间拿了换洗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觉得老天都在帮他。
他上周日从童倩家跑出来后在街上的一家诊所缝合了头上的伤口,他头顶纱棉、穿着到处是血渍的白衬衣回到艺院小区时也是忐忑不安,他生怕父母看到他的模样刨根问底,好在那天父母也不在家,他从容地洗澡换衣,还和振东串通好了应对的谎言,他们的谎言是宋西林的头伤是打篮球时不小心撞在铁栏杆上造成的,林静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她心痛之下带着儿子去医院做了头部CT,宋西林颅内无恙,只是单纯的头皮裂伤,林静放心之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忙碌的工作中。
每逢开学的头一个月都是林静和宋东风忙得脚不沾家的日子,宋西林和姐姐多年来早已习以为常。
宋西林洗完澡后开始洗衣服,他看着洗衣盆里的黑水不禁想到了振东,他如实告诉了振东上周日发生的一切,振东强烈反对他再去童倩家,还说非要去的话一定要叫他一起去,宋西林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遭遇什么,他不愿让振东跟他去冒险,他像个孤胆英雄似的只身去了汽车厂自建村......
宋西林晾完衣服后将饭热好,然后坐在餐桌前静静地吃起来,林静给他准备的饭菜营养全面、色味俱佳,但他却只吃了几口就觉得饱了,他没有什么胃口,他头一次体验到原来劳累过度也会影响食欲。
他倒掉剩饭、收拾了碗筷后回房休息。
他躺在舒适的床上,浑身疲乏无力,身体虚空的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似的,他闭上眼,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他拉着一车重似大山的蜂窝煤正在奋力上坡的画面......他鼻子有点酸,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如此辛苦过。
他轻抚着自己肩头被架子车的背绳勒出的一道深痕,这道深痕现在还隐隐发疼,他轻抚着,轻抚着,昏昏睡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