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布满尘絮破了一个大洞的纱窗,此刻正嗖嗖地向屋里吹着冷风。
吴耿伸手欲关上窗户,半开的窗户竟然关不上,吴耿查看了一下,窗户合页坏了。
吴耿回头看王雨,王雨穿着多年前那件老鼠皮颜色的旧棉袄,耷拉着脑袋坐在凌乱的旧被褥里,看上去那样单薄可怜,吴耿心头一酸,问道,“王雨,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王雨盯着地板不做声,思绪仿佛不在这里。
吴耿又问,“王雨,我记得你和宋西林三年前就分手了,你们什么时候又在一起了?”
王雨忽然抬头看着吴耿说,“吴耿,我没勾引过你。”
吴耿一怔,立刻用力点点头。
王雨不停歇地说,“咱们四个那次在你的饭店打牌,我连坐九庄,第十庄是你故意给我放胡的,我当时一激动就对你说我爱死你了,我说那句话是因为你给我放胡,我不是勾引你。”
吴耿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王雨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继续道,“我没有跟黄云娜抢李涛。”
吴耿沉默片刻,再次点点头。
“你生日那晚我脚上穿的鞋是我妈在早市上给我买的劣质鞋,那双鞋做工有问题,穿在脚上很容易摔跤,我不是故意往李涛身上扑,我的鞋有问题。”
王雨情绪平静,语声坦荡,吴耿的眼睛却忽然红了,他看着贫瘠的小屋不住点头。
“还有,我没有背着黄云娜给李涛还书,我约过她好几次,她每次都要和朋友出去玩耍,我约不到她才独自给李涛还了书。”
“王雨,别说了,我当初不该那样说你!”吴耿脸上尽是愧疚。
王雨不看吴耿,梗着脖子往下说,“我对黄云娜说我愿意被有钱人包养,那是我和她闲聊时的无心之说,郑成军三年前就看上我了,我如果愿意给有钱人当小三,我早就飞黄腾达了。”
吴耿哑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王雨忽然爆发,“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当初为什么还和黄云娜在背后诋毁我,冤枉我?”
王雨喊完就哭了,她肩膀抽动,泪水汹涌而出。
吴耿无声地看着她,眼睛湿得像蒙着一层浓重的水汽。
王雨正哭得伤心欲绝,忽然止住哭声望向窗外,窗外夜色如墨,一片寂静,王雨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哽咽道,“宋西林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吴耿心口一阵窒痛,王雨承受的东西太过沉重,此刻的她正被两种痛苦纠缠撕扯,她既为曾经蒙受的冤屈饱受折磨,又为生死未卜的宋西林牵肠挂肚。
吴耿哑声道,“王雨......”
听到吴耿唤她,王雨的思绪回到当下,她转头看着吴耿,“吴耿,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坏吗?”
吴耿的声音极度沙哑,“王雨,我从不认为你是坏人。我当年和黄云娜无话不说,关系好到可以为她两肋插刀,你知道爱屋及乌的感受吗,我和她只是朋友,这样形容不恰当,但意思是一样的,她喜欢的东西我会喜欢,她讨厌的人我会讨厌,她出事前对你有种不可理喻的厌恶和怨恨,她总在我面前说你坏话,说的多了我也对你有了偏见,尤其是她出事之后,我一股怨气无处发泄,那天刚好你来找我,我就全都发泄在你身上了,我受了黄云娜的影响才会那样对你,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明白,你不是那种人。”
王雨闭上眼睛,泪水在紧闭的眼皮下簌簌滚下。
吴耿拿起条桌上的卷纸,展开一看,纸张坚硬粗糙,他放下卷纸,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柔软的手帕,走到王雨面前为她拭泪。
王雨任由吴耿为她擦去泪水,她闭着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像一切都放下了,“吴耿,你当年说的那些话像一只鬼手时刻捏着我的心,让我一想起来就疼得死去活来,今天听到你这些话,我的心不疼了。”
吴耿低声说,“对不起。”
王雨睁开眼睛看吴耿,吴耿垂眼看她,两人红着眼睛望着彼此,忽然相视而笑,所有芥蒂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他俩的关系瞬间变得亲切和睦。
吴耿在王雨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显然想与她促膝长谈。
王雨问道,“吴耿,你这几年和黄云娜联系过吗?”
吴耿的眼睛暗了暗,“没有,这三年我去过她家很多次,她爸妈嘴巴很严,从不和我谈论她。我和你一样,对她的一切都不知道。”
“那李涛呢,李涛现在怎么样了?”
吴耿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李涛已经研二了,他当年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后来只在家待了三个月就回校上课了,我经常见他,他比从前开朗多了,他现在不打乒乓球,改打篮球了,我空闲时会去科技大学找他打篮球,他乒乓球打不过我,篮球也打不过我。”
吴耿笑起来。
王雨脑中浮现出李涛那张善良淳朴的笑脸,眼睛不由又湿了,得知李涛一切都好,她又想笑又想哭,“他没事就好。”
“王雨,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吴耿望着王雨,表情变得沉重,显而易见,王雨过的并不好。
这几年过得那样穷困狼狈,王雨有点羞于启齿,可耳边却莫名响起黄云娜曾经对她的埋怨: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什么都瞒着我,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王雨顿了片刻,看向吴耿,“我什么都告诉你!”
王雨对吴耿毫无保留,她对吴耿讲了三年前小叔坠楼的事,讲了自己在糖酒公司短款2万以及为了还款和公司签了一份不平等协议,还讲到为了生活在蛋糕店兼职,最后讲了她和振东妈、高振东以及宋西林相遇的一些情况。
王雨话语简洁,那些经历没用多久就讲完了。
吴耿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问道,“你当年找我是为了跟我借钱填补亏空?”
王雨点点头。
吴耿懊恼地捶了一下脑袋。
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吴耿愤恨地说,“郑成军心肠太黑了,足足榨了你3年,最后还想凭空讹你二十万,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贼!”
吴耿骂完,又疑惑地说,“你刚讲到丢钱,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只丢两万?你包里有10万,小偷把你的包划了那么长一条口子,难道就只偷两万?这说不通啊。”
王雨垂下眼睑,长久地不说话,最后抬眼看着吴耿,犹豫地说,“吴耿,我觉得那两万块钱公款不是小偷偷的,是张经理偷的。”
吴耿万分惊诧,“你为什么这么说?”
王雨轻吸一口气,把她对张经理的猜疑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王雨在银行提现时柜员给了她一个很结实的塑料袋,王雨把10万元现金先装进塑料袋,然后才把钱装进黑皮包,王雨最后离开财务部时张经理给她找了个塑料袋装杂物,那个塑料袋王雨认得,那就是银行柜员给她的塑料袋,那个塑料袋是完好无损的!
这就蹊跷了,如果钱是小偷偷的,为什么只有皮包被划破了,塑料袋却一点破损都没有,塑料袋没有破损,并且出现在财务部,只能说明那10万元现金被王雨安全带回了财务部。
如果钱没有在路上丢失,就只能是在财务室部丢失,胡云已经把王雨当天的所有支出逐笔排除了,王雨不可能错付款项,最后的怀疑对象就只有张经理了,因为只有他和王雨在财务部办公。
但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张经理不知道保险柜密码,更没有保险柜钥匙,他是没有办法从王雨这儿偷走两万的!
王雨只是凭直觉认为张经理嫌疑最大,她没有证据,不能妄自开口,当年便把这个疑虑压在心底,对谁也没讲。
吴耿听完后思索了许久,最后说,“行,我知道了。”
吴耿接着问王雨为什么要向郑成军借两万块钱,王雨说,“我爸妈在厂里买房时借了同事两万,因为小叔出意外花了很多钱,就一直没有还给人家,最近债主急需用钱,我就找郑成军借钱,后来我没要他的钱,我找宋西林借了两万。”
提到宋西林,吴耿又问道,“你和宋西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雨说,“我和他三年没见了,不久前才偶然遇到,我也说不清我们的关系,你就当我们是普通朋友吧。”
王雨这样说,吴耿也就不便再多问了。
夜已经很深了,王雨今晚的经历可谓一场大风大浪,此时的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肿胀,憔悴得似乎吹口气就能把她吹倒。
吴耿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王雨,凌晨四点了,你睡会儿吧,我得走了,咱们刚才在公安局遇到牌桌上那个男的,我估计我爸也被警察找去了,我得回去看看。”
王雨忙说,“你快去!”
吴耿站起来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拉门,王雨忽然叫住他,“吴耿!”
吴耿回过头,王雨神色凄哀,眼睛又浮上一层泪花,“吴耿,我明天想跟你一起去找鞋。”
吴耿轻轻说,“好,明天咱们电话联系,你还记得我的号码吗?”
王雨噙着泪花用力点点头。
—
吴耿走了,小屋安静得像一潭水,王雨的心也获得了短暂的宁静,这几年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和肢体有一种感知上的残缺,今天和吴耿冰释前嫌,那种残缺的痛感忽然减轻了大半,她心里相较以往舒服多了,她放松地倒在床上。
可她的神经仅仅松弛了短短数秒,脑海中就忽然冒出宋西林躺在地板上的情景,鲜血在宋西林头下急速流淌,越聚越多,越聚越大!
王雨的心一阵狂跳,她瞬间忘了吴耿,忘了刚刚的冰释前嫌,宋西林的血像一股惊涛骇浪打在她身上,她忽地坐起来。
她紧张得手足无措,张着嘴大口呼吸,她无助地睁大眼睛,对着空气连声发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问了几十遍怎么办之后,她好像忽然想到了办法,她连忙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口中祈求道,“观音菩萨,如来佛祖,请保佑宋西林不死!观音菩萨,如来佛祖,请保佑宋西林不死!......”
她一遍遍祈求,不敢停歇,仿佛一旦停止祈求,宋西林的生命之火就会瞬间熄灭。
她就这样一直祈求,一直祈求,直到累得跪都跪不住了才又倒在床上,她躺倒后依然不敢停止祈求,到最后她累得眼睛也无力睁开了,嘴里却还在梦呓般祈求......
王雨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和宋西林来到一个村庄模样的地方,他俩在一条土路上行走,也不知要去哪里,他俩正走着四周忽然冒出来一群小混混,不知什么原因宋西林立刻和他们打起来,宋西林被他们围在中间,王雨急得想扒开人群看看宋西林,却怎么也挤不进去,王雨急坏了,只好在人群外围使劲跳,期望跳起来就可以看见宋西林,她正奋力向上跳的时候人群忽然凭空消失,只留下躺在地上的宋西林,王雨定睛一看,宋西林竟然身首异处,王雨顿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王雨被自己的叫声惊醒,她躺在床上,浑身都是紧绷的,她不敢回想那个梦,那个梦太可怕了,她连忙坐起来。
王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好像早就亮了,楼下传来一阵剁肉馅的“咚咚”声,王雨打开小包拿出手机,想看看现在几点了,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她忽然想起昨天傍晚在祝新村口宋西林笑着对她说,手机没电了你都不知道,你真是个小迷糊!
王雨的胸腔一阵酸楚,泪水立刻流下来,昨天他还好好的,现在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王雨立刻给手机充电,几秒钟后,手机能开机了,王雨马上拨通了吴耿的手机。
吴耿对王雨说他早晨已经去过郑成军的休闲会所了,但是他进不去,休闲会所的所有门窗都被警察贴了封条,宋西林的鞋短期内是找不回来了,他让王雨不要迷信,找鞋真的不重要。
王雨听吴耿这样说也只好暂时放下找鞋的念头。
吴耿告诉王雨昨晚警察把郑成军的休闲会所包围了,里面的人一个都没跑出去,全被警察抓走了,吴耿问王雨,“宋西林他家是干什么的?昨晚的事儿顶多是打架斗殴,警察却搞出这么大阵仗,我感觉他们像是在给宋西林报仇。”
王雨说,“我只知道他爸妈和他姐姐都是高校的老师,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吴耿接了句,“反正我觉得他家来头不小。”
宋西林家来头大不大王雨不关心,她现在不能找鞋了,最关心的就是宋西林的下落。
王雨没有人脉关系,她只能拜托吴耿帮她寻找宋西林的去向,吴耿满口答应,吴耿最后又安慰了王雨几句,他说宋西林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他让王雨放宽心,别总往坏处想。
挂上吴耿的电话,王雨呆呆地坐在床上,脑子里又浮现出梦境中宋西林身首异处的画面,那个画面太清晰了,宋西林躺在土路上,身体在一边,头在另一边......王雨立刻猛打自己的脑袋,不允许大脑再出现这些画面。
她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可又觉得这个梦是个暗示,似乎在向她预示一种很不好的结果。
王雨又连忙猛打自己的头,她不允许脑子里有这些晦气的想法。
正在此时手机忽然响了,王雨的身体剧地颤抖了一下,她莫名觉得这是宋西林给她报平安的来电,一夜过去了,宋西林也许醒过来了!她扑过去把手机抓起来,看清来电号码后,她的心迅速沉入谷底,这通电话是家里打来的。
王雨按下接听键,陈慧的声音传过来,“王雨,你今天回来吗?”
王雨失落的回道,“回来。”
—
中午时分王雨回到家,一进家门她就愣住了,奶奶坐在沙发上。
奶奶瘦骨嶙峋,浑身肮脏,妈妈坐在奶奶身边,脸色凄苦得似乎随时都能哭起来。
王雨正要发问,身后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回头一看,黄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走进来。
“王雨也回来啦!”黄姨亲切地说。
王雨轻轻“嗯”了一声。
“慧,你们刚回来,我估摸你走了这几天,家里没什么菜,我就给老人家下了碗面条,你跟王雨等会儿,我这就回去给你俩下面!”
陈慧忙道,“别管我俩了,家里还有咸菜和挂面,我俩对付一口就行了!”
王雨也连忙说,“黄姨您别忙了!不用管我们!”
“你俩等会儿!我马上就把面条给你俩端过来!”黄姨把面碗放在奶奶面前的茶几上,不由分说出了门。
奶奶一副饿了很久的模样,立刻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条,面条烫了她的嘴,她疼得“欧呦”了一声。
陈慧的表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心疼,她叹口气,起身从厨房拿来一副碗筷,她把面条夹到空碗里,面条离开汤凉得快,她对着干面条吹了几口气,推到老人面前。
知道奶奶有老年痴呆症,王雨便当着奶奶的面问妈妈,“奶奶怎么来了?我爸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陈慧凄苦的脸色更加凄苦,“你爸他......跑了!”
“跑了?”王雨吃了一惊,“他跑哪儿去了?”
陈慧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哗的流下来,“他这几年背着咱们在村里打牌赌钱,输了3万多,债主放话说再不还钱就打断他的腿,他吓得扔下你奶跑了,我回去之前他就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王雨怔怔地看着妈妈,迟钝地问,“咱们这几年打给他的那些钱呢?”
“全被他输了!家里的欠债一分没还,现在又多了三万元赌债!”
王雨还是不敢相信,“我爸赌钱,婶婶不管吗?”
“你婶婶一天忙着照顾小叔,还要忙地里的农活,她听说你爸赌钱后阻止过他,可你爸说他赌钱只赢不输,他还对你婶婶说靠咱俩和王辉打工还债太慢,他赌钱很快就能把欠的那些钱赢回来,你婶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她还以为你爸真有那个本事,就一直没管,哪知道你爸满嘴谎话,债主追上门了她才知道你爸输了那么多钱,你婶婶这些天气得饭都吃不下,你奶奶没人管,我只好把她带回来了。”
王雨不说话了,她在奶奶身边坐下,坐下的一瞬间,她觉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她脑袋空空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慧还在哽咽着诉说,“王辉现在还在南方打工,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婶婶不敢告诉他,怕他知道了急出个好歹。”
王雨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她眼前出现自己这几年拼命攒钱的情景,为了攒钱她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商场里的营业员穿的花枝招展,她却穿的像个寒酸的乞丐,为了省钱她经常一天只花一块钱,一块钱能买3个馒头,她早上吃一个,中午吃一个,晚上吃一个......
她总希望凭借自己的辛勤努力早日还清家里的债务,从此过上正常的生活,她还幻想还清债务后为老家装上新门窗,带妈妈吃尽天下美味......
然而辛苦三年,摆在眼前的竟是这种结果!
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王雨忽然笑起来,心里苦到极致的表现,居然是笑。
“王雨,你怎么了?你笑什么?”陈慧被王雨吓了一跳。
王雨不笑了,摇摇头,“没什么。”
陈慧见王雨没有什么异样,放下心来,“王雨,你今天是不是请假了?”
王雨漠然地说,“我失业了。”
“怎么会失业了!?”陈慧一下子急了。
王雨一脸冷漠,“两份工作都丢了!”
“怎么丢的?”
“老板嫌我干的不好,不要我了!”
陈慧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打击,面色更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门忽然又被推开,黄姨端着两碗面条又来了,“慧!王雨!快趁热吃!”
陈慧勉强对黄姨笑了一下,王雨笑都没笑,就那么漠然地坐着。
黄姨见王雨拉着脸,知道母女俩正在说事,她放下面碗说了句,“先吃饭,有啥事儿吃完饭再说!”便立刻离开了。
王雨拿起筷子大口吃面条,陈慧吃不下去,一脸难受的呆坐着。
王雨好像释然了,她以前很爱自己的家,觉得自己的家又幸福又温馨,现在她却觉得自己的家奇烂无比,妈妈为了躲债跑掉,爸爸为了躲债也跑掉,谁家会发生这么可笑的事?三年的辛苦付之东流,债务越滚越大,她对这个家忽然心灰意冷,提不起一点心劲儿了,她觉得自己的家就像阿斗,她没有能力扶起来了。
那么这个家,就爱怎样怎样吧!
很久之后,陈慧似乎也想通了,“王雨,工作丢了就丢了,刚好奶奶来了,你就待在家里照顾奶奶,你爸欠的那些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眼下咱们还要生活,我明天就出去干活,咱们得先活着!”
王雨漠然地吃着面条,对妈妈的话毫无反应。
吃完饭后妈妈忙着给奶奶搞卫生,奶奶身上的棉袄棉裤都脏得包浆了,她的头发、脸、手也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王雨觉得奶奶至少有一年没洗过澡了。
陈慧打了一盆热水给奶奶擦脸擦手,她边擦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王平安,王雨这才知道奶奶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小叔出院后婶婶和爸爸做了分工,婶婶照顾叔叔,爸爸负责奶奶的衣食住行,一家人分成两家过,吃饭都是各管各,爸爸一个大男人不会照顾人,奶奶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他染上赌瘾后经常一连几天不管奶奶,婶婶忙完小叔忙地里,对奶奶照顾不了多少,奶奶跟了爸爸三年还能活下来,真的是个奇迹了。
陈慧给奶奶擦洗完身体,又把奶奶里里外外的脏衣服全都换了,做完这些天色已经擦黑了,陈慧赶紧熬了一锅稀饭,她让王雨出去买了一袋馒头回来,祖孙三人就着咸菜吃了晚饭。
奶奶被陈慧大老远带回来,早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陈慧心疼奶奶这几年遭了不少罪,拿出一床舍不得用的新被子给奶奶用,陈慧明天要早起出去干活,便让奶奶和王雨睡一屋。
王雨躺在床上,身边的奶奶已经睡着了,她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王雨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猫舒服惬意的时候才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么奶奶应该也很舒服吧,她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
王雨睡不着,在得知爸爸欠了赌债那刻起,她忽然不在乎这个家了,家里任何人她都不在乎了,不在乎爸爸,妈妈,还有睡在身边的奶奶。
此时她心里只有宋西林,她在乎的只有宋西林的生死。
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宋西林被打倒在地的画面,还有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梦,王雨的心微微战栗,就像有一把小刀在不停地犁她的心脏,那种疼痛并不严重,却也让人疼得一刻不能安静。
王雨在这种煎熬中几乎一夜没睡。
—
天还没亮陈慧就出门了,王雨不知道妈妈出去干什么活,她也无心知道。
陈慧一走王雨便拿着手机来到客厅,她想给吴耿打电话,可现在才凌晨5点,她犹豫了几秒,终于耐不住心中的焦躁,拨通了吴耿的手机。
吴耿显然还在熟睡,很久之后才接起电话,王雨张口就问他有没有打听到宋西林的下落,吴耿说没有。王雨说了句,“你继续睡吧。”立刻挂上电话。
吴耿又无缝衔接地打过来,他让王雨不要着急,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帮王雨找到宋西林,王雨“嗯”了一声,又把电话挂断了。
她怎么可能不着急呢,她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
最早的公交车5点40发车,王雨当机立断,她要立刻去艺院新区!
王雨把睡得正香的奶奶从床上拽起来,老人忽然被人拉起来,惊醒之后竟然吓哭了,她张着嘴满脸惊恐地“啊啊”哭叫。
王雨一阵头大,她不知道怎么安抚奶奶,她有点后悔自己的举动,她刚才太焦急了,这样对待奶奶确实有点粗暴。
王雨只好温声说,“奶奶别怕,我是你孙女,你起来跟我出去好不好?”
老人口齿不清地哭嚷,“你不是我孙女,你是坏人,你要打我,你要害我!”
王雨真想扭头就走,可她只能忍住冲动,她知道奶奶喜欢乱跑,把她独自放在家里她很有可能跑丢,把她锁在家里又怕她跳窗,王雨唯有带上她。
王雨拿起奶奶的棉袄,一边给她穿一边软声安慰,“奶奶我是你孙女王雨,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你别闹,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奶奶不但不配合穿衣,竟然还伸手打了王雨一下,“你是坏人,你要害我,我不跟你走!”
王雨心烦到极点,她着急去艺院新区,哪有耐心继续哄劝奶奶,她一把将棉袄摔在床边,厉声道,“我就是坏人!你现在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你不听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老人立时吓得浑身哆嗦,噤若寒蝉。
王雨冷着脸拿起棉袄给她穿,她再也不敢反抗,王雨很快便给奶奶穿完衣服,她没有给奶奶梳头洗脸,她自己也没有梳头洗脸,她心急如箭,只想顷刻间就飞到艺院新区,她拉起惊恐万状的奶奶,一头冲进寒风刺骨的黑暗里。
王雨拉着奶奶登上了第一班公交车,从机械厂到艺院新区没有直达车,王雨只能先坐到祝新村,接着再步行到天雷酒店,然后再乘坐去往丽晶商场的公交车。
天还未亮,街上车辆稀少,道路通畅无阻,不到6点半王雨和奶奶就到了祝新村。
王雨拉着奶奶下车后,正欲朝天雷酒店走,奶奶却站在原地,怎么拉都拉不动。
王雨又气又急,她再次凶恶地威胁奶奶不听话就要杀掉她。
奶奶顿时害怕得哭起来,她一边哭泣一边迈开步子。
王雨急着去艺院新区打探宋西林的消息,她知道自己很过分,但她没有心情安慰奶奶,她狠心拉着奶奶朝前走,没走几步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感到奶奶步伐迟钝,好像迈不开腿似的。
王雨停下脚步,回身看奶奶,奶奶老泪纵横,鼻涕流到嘴唇上,浑身打着摆子,看上去又怕又冷。
王雨向奶奶的腿看去,奶奶穿着妈妈的旧棉裤,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王雨目光向下,忽然看到奶奶的裤脚正在一滴一滴地滴水,王雨愣了几秒,霎时反应过来,那不是水,那是尿!
王雨连忙去摸奶奶的棉裤,奶奶应该在公交车上就已经尿了,棉裤的大腿部位和屁股部位已经湿透了,用力捏还能捏出尿来。
王雨顿时感到生不如死!
她看着惶恐不安的奶奶真想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倒霉透顶,她有这么紧要的事要去办,妈妈却把奶奶这个累赘塞给她,让她绊手绊脚。
怨天尤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王雨纵然急得心如火烧,却也只能先回家给奶奶换棉裤,现在正值深冬,天寒地冻,奶奶的湿棉裤冰得渗手,别说奶奶,就是年轻人在这种天气穿湿衣服也受不了。
王雨带奶奶乘公交车回到机械厂家属院。
她在爸妈卧室的衣柜里乱翻一气后,找到一条不知是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棉裤,她给奶奶换上干净棉裤后再度拉着奶奶赶往公交车站。
折腾了这半天,王雨带着奶奶到达艺院新区时已经10点多了。
她拉着奶奶直奔宋西林家,她上次给宋西林家送过蛋糕,她还清楚记得宋西林家的门牌号。
宋西林家的单元门需要门禁或密码才能打开,王雨拉着奶奶跟在一个住户身后进了单元门,接着乘电梯来到宋西林家所在的10楼。
电梯门一打开王雨便拉着奶奶快步走到宋西林家的防盗门前,她想都没想,或者说没有丝毫畏惧,抬手就按响了门铃。
她什么都不怕,她上次来宋西林家时宋西林的母亲看她的眼神傲慢鄙夷,对她是一百个看不起,她心里清楚的很,可她一点都不怕宋西林的母亲,她不怕被她看不起,不怕被她鄙视嫌弃,哪怕现在宋西林的母亲打开门后直接打她骂她让她滚,她都全部接受,只要宋西林的母亲能告诉她,宋西林还活着,就够了!
可是,宋西林的母亲并没有出现,王雨按了很久门铃,并没有人给她开门。
王雨急了,直接上手拍门,她越拍越急,越拍越重,她忍不住开始大叫,“开门那!开门那!”
“嘭嘭嘭”地拍门声和王雨的叫喊声顿时响彻楼道。
这么久没人开门,王雨有点丧失理智了,她更用力地拍门,更大声地叫喊,忽然她听到身边响起一个羸弱的声音,“开门那,开门那。”
王雨僵硬地看过去,奶奶贴墙站着,她佝偻着身子,胆战心惊地看着王雨,却还讨好般为她助力,“开门那,开门那。”
王雨忽然清醒过来,她这样砸门,这样叫喊都没人开门,那肯定是家里没有人啊。
王雨稳了稳心神,立刻拉着奶奶去往高振东家。
她在高振东家门口也拍了许久门,也叫喊了许久,却依然没人给她开门,奶奶也依然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鹦鹉学舌,“阿姨开门,高振东开门......”
确定高振东家也没人时,王雨一阵茫然,她猜不出这两家人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同时没人。
她又稳了稳心神,立即拉着奶奶去了程晓红的蛋糕店。
王雨不顾脸面了,程晓红和厨师已经知道她过去的丑事,她本来是耻于再见她们的,但是为了得到宋西林的消息王雨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程晓红刚巧在店里,王雨的突然到来令程晓红错愕不已,尤其是看到王雨还带着一个瘦小土气的老太太,而且一老一小都顶着一头草一样的乱发,像是刚从被窝爬起来就出门了。
王雨不等程晓红开口,开门见山道,“晓红姐,你知道宋西林在哪家医院吗?”
程晓红更加错愕,“西林生病了吗?”
王雨忽然闭紧嘴唇,一字不出了。
程晓红立即问道,“王雨,西林怎么了?”
王雨呆呆站着,还是不说话。
程晓红狐疑地看了王雨几秒,神色忽然冷下来,她不客气地问道,“王雨,你是振东的女朋友,为什么前天早上是西林过来帮你辞职?振东知道这件事吗?”
王雨一声不出,转身去拉奶奶,却见奶奶竟然私自从货架上拿了一块蛋糕,正吃得津津有味,王雨气地喊起来,“你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吃别人的东西?!”
奶奶仿佛怕王雨抢走她手里的蛋糕,她一边后退一边狼吞虎咽。
程晓红忙说,“算了算了。”
王雨快步走到奶奶面前,拉起她就向门口走,奶奶见王雨没抢她的蛋糕,便立刻顺从地跟着王雨走出大门。
程晓红突然追出来,“王雨,你工资不要了?”
王雨脚步一顿,停下来。
程晓红手脚麻利地从背在身上的皮包里数出一千元钱递给王雨,王雨接住,低声说,“谢谢。”随后拉着奶奶转身离去。
王雨拉着奶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脑袋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拉着奶奶机械地向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觉得耳旁有些聒噪,好像有个人一直在她耳边念经,她仔细一听,原来是奶奶发出的声音,奶奶说,“我累,我饿,我累,我饿,我累,我饿......”
王雨停住脚步,抬眼一看,她们已经走到祝新村附近了,她向街边的商铺望了一眼,竟一眼看到她和宋西林初次见面时去的那家面馆。
王雨愣愣地盯着面馆看了片刻,拉着奶奶走进去。
她买了一碗汤面条,付款时她才发现除了程晓红刚刚给她的一千元钱,她身上仅剩4块钱了,4块钱连一碗面条都买不起,那又怎样呢,她什么感触都没有,反正她现在有钱了。
奶奶抱着碗吃得急死忙活,她被面条烫得连连“欧呦”,王雨没理奶奶,她漠然地看着窗外,心中不禁想起她和宋西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她想起宋西林站在歌剧院长廊下的模样,想起宋西林在这个面馆吃面时的样子,还想起他们坐在出租车上听到的流行歌曲,以及他们在红海影院看电影的点点滴滴。
她脑子里像过电影般把那天的一切回忆完之后,漠然地看向奶奶,这才发现奶奶早就吃完面条了,奶奶嘴角挂着汤汁,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王雨站起来拉着奶奶走出面馆。
一出面馆,她又拉不动奶奶了,王雨心里一沉,立刻去看奶奶的裤脚,奶奶的裤脚果然正在滴尿,王雨看向奶奶,奶奶好像不知道自己尿了,她伸着舌头忙着舔她嘴角的残汤。
王雨怔愣片刻,忽然觉得奶奶不仅痴呆,还失智了!
王雨觉得浑身一阵麻木,她麻木地站了片刻后,拉着奶奶去了附近的一个服装市场。
王雨一口气给奶奶买了3条棉裤,在公共厕所帮奶奶换棉裤时,王雨忽然想起了人民医院,对啊,她不知道宋西林的工作单位,可她知道高振东工作的地方啊!
王雨胡乱地帮奶奶穿上新棉裤,就手把脏棉裤扔进厕所垃圾桶,接着拉着奶奶一路小跑到服装市场门口,马不停蹄地拦了一辆出租车。
到达人民医院后王雨拉着奶奶径直来到妇产科,她看见医护人员就拦住对方打听高振东,她问了好几个白大褂,得到的回复有“不知道”,有“他今天好像没来”,还有“今天没看见他。”
王雨不死心,拉着奶奶在各个诊室间乱窜,企图找到高振东,她的举动惹急了导医台的护士,护士嫌她俩干扰秩序,叫来保安,保安把她们祖孙俩赶到了医院门口。
王雨拉着奶奶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坐下来,她仍不死心,她死死盯着从医院里进来出去的人群,期望能从中看到高振东的脸庞,可她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高振东。
天色渐暗,王雨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医院的进出人员,奶奶忽然又小声喊饿,王雨起身在医院门口的红薯摊给奶奶买了一个烤红薯,奶奶高兴坏了,抱着烤红薯“嘿嘿”笑个不停。
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卖烤红薯的收摊走了,医院门口的人群变得零零星星,王雨终于收回目光,她木然坐着,她身边的奶奶早就把烤红薯吃完了,奶奶举着一个红薯把儿在嘴里舔啊舔,就像在舔一根棒棒糖。
忽然间麻麻黑的大街猛地亮起来,路灯开了!
在这一瞬间,王雨崩溃了,她仰起头放声痛哭,来往的行人纷纷扫她一眼,又漠然走开。
王雨承受不了了,她承受不了这种煎熬,她奔忙一天,却连宋西林一丝消息也未能得知;她承受不了死亡的重量,这一天她脑子里总是不时飘过梦里宋西林身首异处的画面,她身边的亲友同事没有人故去,她接受不了有人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宋西林本可以安然无恙,他却为了救她命都不要了,这么重的恩情,她如何还得起?如果宋西林真的死了,她又该向谁去还?
王雨对着无边的夜空哭道,“宋西林你别死,你只要不死,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奶奶看到王雨哭,也吓得哭起来,她瞬间哭得满脸泪水,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哇哇叫着,“我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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