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哈,这不是她留的话,这是她画的图。”
“我看着也觉得像图,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南诏的密文呢。”
“密文不是这样的,拨曲娅知道我看不懂密文,所以她不会留下密文的,这是画!”
“我知道我知道,”看着她越来越激动的样子,侯镇赶紧安抚了起来,顺便去叫侯灏进屋拿两条凳子出来,“你先坐下,坐下慢慢看,慢慢说。”
“你看哈,这是安河地图。”
“安河?安河村吗?”
“对呀,就是那里。”
“你们的祭坛?她留下这个,应该不是为了告诉我们怎么去安河吧?”
“当然不是了!你看这里,”班离指着那处断笔的地方,“这里就是说,上面是地上,这里就是地下了。”
“地下?地下才是祭坛吗?”
“哎呀,不是啊!”班离越说越激动了起来,“这下面,是铜矿!”
“铜矿?是···那个·铜矿吗?”
侯镇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呢,所以再三问了好几遍。
“就是铸钱的那个铜矿!这里之所以是南诏的圣地祭坛所在,就是以为这里出产整个南诏所有的铜矿,发铜钱,行国政,就是靠着这些东西的嘛。”
侯镇突然觉得头皮发麻起来,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只是简单的南诏祭司案,或者是蛊惑人心的鬼火案而已,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到了铜矿!
“这矿脉,是不是一直延伸到了黔州腹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看这图····”班离又拿起细看起来,“这图上有我没去过的地方,看走向,应该是到了黔州腹地的。”
“还真是如此,看来拨曲娅就不只是被南诏的新祭司给害死的了。”
侯镇十分笃定,这件事背后,肯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秘,甚至牵来到了西南边境的安危,他得赶紧找个人,报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
可到底是说给李侗,还是安戟呢?侯镇犯了难,也确实是难以分辨真伪。
李侗要是真有心谋反,那现在不就是相当于给他送去了援助吗?要是告诉安戟,这小子会不会身有二心呢?还是说,他们俩都各怀鬼胎,这个矿脉的位置,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
侯镇不敢去赌,只能在这件事还未真正发酵起来的时候,先暂且压住,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想办法传递消息给长安。
但前提是,自己得先安全,毕竟这种越级汇报的法子,会直接断了自己的后路,要是没个新的傍身之所,自己和一家人又会流离失所。
“班离,我想求你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出去瞎说的,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侯镇就喜欢这种敞亮的爽快人,跟他们说话,麻烦事都能少一半。
“我要你带我去长安,我要给拨曲娅报仇!给我自己报仇!”
“好,我答应你,就算是我回不去了,我也一定让你平平安安到达长安。”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人就这样定立了契约,虽然他不知道这个班离为什么会相信自己,但他还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的,她是个真诚且值得相信的人,不然在自己回来之前这段时间,她早就抓了自己的家人,跟自己谈判了。
“对了,你们是不是还在陀山的一个客栈里,安排了一个接应你们的人?”
“陀山?我记得没有啊。”
“没有?那那个色鬼是什么来头,我看那样子,拨曲娅应该跟他认识才对呀?”
“拨曲娅见过那些人了?”
班离突然激动起来。
“对呀,她那次去了陀山,正好是祭神节的时候,就···就再没回来。”
“哎!”她长叹一声,蹲坐在凳子边上,“我就说吧,不能相信那帮人,拨曲娅还是没沉住气。”
“你们商量好了的?”
“嗯,我们之所以没有离开黔州,离开花楼,就是因为这个,因为我们不敢回去,也没有别的去处。我还提醒过她,不要相信那些人的一面之词,不要跟他们走,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些狗东西!”
班离激动的情绪再难压抑,侯镇也干脆才灶房里拿出了一摞碎掉的碗来,放到她面前。
“砸了吧,砸了心里会好受点的。”
“你不心疼?我看着你们家,可比那山洞底下还穷呢。”
“别笑话我了,这是不要了的,我是穷,可也没穷到这份儿上啊。”
班离一抹鼻子,奋力一蹬,就站了起来,举起侯镇拿给她的碗,一股脑全都扔向了地面。碗破碎的声音七零八落的,但实在是让人得到了放松,班离也跟着吼叫了出来。
“去死吧你们!我早晚要去找你们报仇的!”
看着她也不像是年纪有多大,尤其是跳起来想要去打老天爷的时候,更是显得年轻活泼。
这么多年的困局生活,她还能如此开朗,想必真的是拨曲娅帮她承受了很多吧。
正当侯镇看着出神时,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地上痛哭起来,边哭还边捂住了嘴,不想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这里没有别人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不想!”她突然又站起来怒吼道,“我要回去,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侯镇并不知道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想去打搅她的情绪,只是站在一旁,看了看,便招呼着叫侯灏他们赶紧进屋去。
“你打算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家倒是有地方住,就是可能得···”
“不必了,你朋友给了我不少银两,帮我租了一处宅子,我去那里,不用麻烦你了。”
“好吧,希望你不是嫌弃这里太烂了。”
侯镇最后还跟她开起了玩笑,但他知道,那个姑娘脸上的笑是苦的,那种感觉,他懂,他经历过。
回到屋里,看着一脸稚嫩的弟弟妹妹正透过门帘缝隙看向自己,侯镇突然就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拿着今天安戟给他的银两,去黔州城里,置办一处宅子。
他之前之所以不愿意置办宅院,一来是为了省下钱给三娘看病,二来,他不想弟弟妹妹觉得黔州是什么好地方,从而在这里待着就不想走了。他是有私心的,他希望有一天,自己回到长安时,他能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回去,因为他们俩活着,也是对自己这些年呕心沥血最好的证明。
但现在,他想对他们好点,长安也不是非回去不可,那里是比黔州更要人命的地方。
侯镇的提议没有意外地获得了弟弟妹妹的支持,他也去问过三娘,她说自己都听他的,去哪儿都好。
侯镇当即决定不再犹豫,转脸就去找了赵回声,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赵是财大气粗的,听说了侯镇要办大事之后,果断给他贴补了银钱,叫他买处好点的宅院,自己也好时常去串门。
他办事利索,现在又底气十足,决心又强,所以没两天,便把宅院给买了下来,离赵回声家很近,但是,离另一个地方更近。
这也是他的私心,他想时不时地就跟温括来上一场偶遇,毕竟那天之后,自己和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看着崭新的门脸,不再荒芜的小院,侯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具体的表现,不再只是弟弟妹妹平时嘴里说的几句好听的话。
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因为这些,感动得快要热泪盈眶。放在十年前,估计他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给家人遮风挡雨,换得一处平安的寄身之所。
“老赵,你小子真是办事利索哈,我当初来黔州,也是办了个把月才弄下这那处宅子,没想到你这么快!”
“我跟原来那个房主认识,我帮过他一个忙,现在他要去扬州了,这处宅子就便宜卖给我了。”
“是吗,那咱们是不是得请衙门里的弟兄们来喝一顿呐?”
“好啊,那你出钱买酒,我没钱了。”
“嘿,你还真是铁公鸡本性暴露无遗了哈!我买就我买,就当是给咱们芳怡和台平买糖吃了。”
小孩兴奋地站在侯镇的身旁,一脸喜庆地看着自己家的大门口,拉着侯镇就要进去看看。
支开了他们,侯镇也终于抽出了空,跟赵回声说起了那张布帛的秘密。
赵回声倒是没什么惊讶的,毕竟他明白,不会有人白费那么多的功夫,就为了来黔州杀一个毫无实际作用的少祭司的,所以这里面肯定有门道,只是当是他们还没弄清楚罢了。
“哎对了,你打算跟谁说这件事啊?”
“还没想好,看看再说吧,毕竟是要人命的事,谨慎些总没有坏处,况且现在,台平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我好歹得看着他成家得子之后,再去做别的事。”
“哦,我说呢,你那么抠门,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置办宅院了,原来是想给台平议亲了呀。”
“也不全是,毕竟那乡下地方,危险得很,还是城里有照应好一些。”
“你想通了就好,免得次次请郎中,都要我卖着老脸去求人家才行啊!”
侯镇在心里也是真的感激他的,要是没有赵回声死皮赖脸的帮助,自己活成什么样还真不一定呢。
“怎么着啊,我去通知兄弟们过来聚聚?”
“还是我去吧,你去置办东西吧。”
“哼!我就知道,没什么好活儿等着我。”
侯镇其实只是想亲自去请他一个的,想让他亲眼看看,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干了多少事,他想请他过来,亲眼看看。
叫上了所有人,侯镇最后来到了他家,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局促地去面对温括,这些天不见,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引路的小厮带着他一路往后院去,侯镇也就跟着打量了一路。
素净的院子里,时不时地就能看见苍翠的树木花朵,他还记得温括说过,自己喜欢花,但可惜长安只在一季适合种花,所以所得的品种样式也不多。没想到他来了黔州,倒是有心情种起了花来。
“公子在书房,您请进吧。”
“多谢,有劳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侯镇一眼便发现了他,坐在窗台边上,正在看书习字呢。
他还是那样安静,不过现在倒不像以前那样典雅了,多了些男子之气在身上。那次见他使剑,侯镇也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呢。
不过就算是使剑,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出招,只变化自己的身位和速度,姿态嘛,倒也甚为优雅。
“看了多久了?”
不知不觉间,温括竟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挥舞着手打量着自己呢。
“哦,刚来,不想打搅你,所以就在外头站了一会儿。”
“听说你是来给我下请帖的?”
温括伸出手来,等着他拿请帖给自己。
可侯镇哪里会准备这些东西嘛,只是去跟人说一声,带个话就算了事了。
见他局促的样子,温括顿时大笑起来,招呼着叫他先进屋再说。
“我···我没准备,时间急,我就自己来了,希望你别介意。”
“不介意,你邀请我,我很高兴。”
两人说着客套的话,愣是没人先提那天城外的一丁点事情。
“那个···晚上···晚上记得来啊。”
侯镇有些忍不住了,便想着借口离开,没想到温括却在此时开口,语气还相当暧昧。
“阿镇,你是只自己亲自上门邀请了我一个人吗?”
“不是,我挨家挨户去的。”
侯镇实话实说,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笑得更开心了。
“好,那我也只当你只请了我一个,待会见。”
“好,那个···来的路上小心。”
“好。”
侯镇也憋不住地笑了,尽管他此行什么也没捞到,甚至连人家的一句关切问候都没有,除了客气,还是客气。
铁公鸡拔毛了,衙门里好多人都赶来要凑这个热闹,平时侯镇把他那两个钱呐,捂得那叫一个紧呐,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狠狠吃他一顿了,大家也都是铆足了劲儿。
外头的院子里,坐着几乎整个衙门的差役,里面内厅,则是温括安戟他们这帮人。
安戟也是真给他面子,侯镇一上门去请,他就立马答应了下来。要知道,平时这个安戟可是足不出户,没事就在家捣鼓古董字画什么的。
“哎呀,我也是开了眼了,你侯纪绅,什么时候竟然舍得花这个钱,买了处宅院了。我原先以为呀,你会在那个乡下地方待一辈子呢,这到底是谁说动了你这只铁公鸡啊?”
安戟打趣着他,侯镇也赶紧站起来奉承了两句,说这些都还得靠安刺史的提携,他才能有今天。
席间大家都是欢声笑语不断,外头的人顾着吃喝,里头的人顾着说笑,总之大家都有自己乐得自在的事要做。
一一送走了来宾,也已经半夜了,侯镇瘫坐在前门的石梯子上,后头躺着同样累瘫了的赵回声。
“谢谢了啊,老赵。”
“大恩不言谢,以后别跟我甩脸子就行了,我就当没白花这个钱,全当我啊,买您侯老爷一张笑脸了!”
“好好好,赵老爷说得对,我以后对你好点。”
“老侯啊,”赵回声突然叹息一声说道,“你觉得咱们在这儿,算好还是不好啊?”
“对你来说,不算太好。”
“为什么?那你呢?”
赵回声猛的一下坐起来,要听听他有什么歪理。
“你来了,家里怎么办?黔州终归不是你的容身之所。可我不一样,黔州的天,或许就是我一辈子的未来了,置了这处宅子,我以后也恐怕是很难再走出这里了。”
“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里对你来说,是游乐场,可对我来说,是讨口饭吃的避风港。黔州这些年,我不仅要逼自己活下来,还逼着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但终究,人难与天斗啊!”
最后一句,侯镇几乎是用唇语说出来的,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
他抿了抿嘴,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样,赶紧将它又淹没了回去。
“别灰心,这次南诏公主的事,陛下一定会知道跟你有关的,你小时候不是还在晋王府待过一段时间吗,陛下会想起来你的。”
“是吗?想起我?那他们呢?”
侯镇仰着脑袋看向身后的大门口,赵回声也知道,即便他嘴上说着再讨厌小孩子,他也还是顷尽全力地对他们好了。
“获罪流放的犯官家眷,也不是没有回到长安的先例嘛,再说了,先帝不是说了嘛,准许侯家再入行伍,你大哥不是在甘州挺好的嘛,你怕什么。你们家除了你,还有你大哥啊。”
是啊,侯镇差点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大哥呢。也不知道大哥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没有。
“算了,混吃等死吧,反正活一天算一天的!”
拍拍屁股,他就连滚带爬地进了屋,赵回声知道,他这是又找地儿哭去了。
院子里一下子由人声鼎沸,变成了现在这幅寂静的模样,除了他俩之外,也就只剩下温括还没走了。
“温司马,今日劳烦你跑一趟,来给我充场面了。”
“不必客气,我们是朋友嘛,我该来的。大为啊,你准备的吃食也不错,是你们家厨子做的吗?”
赵回声赶紧在后头疯狂点头回应,然后一脸得意地看向瞧着自己的两人:“怎么样,我办事,挺牢靠的吧?”
“是!赵老爷一向是慷慨解囊啊,在下感激不尽呐!”
侯镇也配合着他演戏,假模假样地卑躬屈膝迎合了过去。
刚刚还快要收不住情绪,但在此刻,他们俩面前,他就又变回他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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