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这样,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在乎自己。”
“拨曲娅,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贱命一条,太在乎得失,会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的。良心、尊严这种东西,价儿太贵,我现在还买不起。”
拨曲娅没有再劝他,只是看着他站在亮光前的身影,有些惆怅,更有些惋惜。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眼前这个,是个风流浪荡的登徒子,可没想到,自那次相识之后,他竟然会在暗中保护自己。要是没有他,自己也恐怕很难活到如今这个时候来了。
“人来了!”
两人正沉默无言呢,外头的人就把他们给带进来了,侯镇也立马冲了过去,将温括抓起,拽进了怀里,仔细看了起来。
“他怎么了?”
侯镇抬头问着掌柜,见他不说话,侯镇便又向拨曲娅求助。
“他只是余毒未清,是辟火螣的作用,他身子最弱,所以药效最明显。”
说着,拨曲娅就从怀里掏出了一瓶东西,拿到温括眼前晃了晃。
“别担心,你们只是闻到了辟火螣被烧死之后的味道而已,不会要人命的。”
果然,没过一会,温括就醒了过来,侯镇也跟着喜笑颜开起来。
“你很关心他嘛。”
“他是我带来的,而且是州里的司马,他要是死了,我也会跟着倒霉的。”
拨曲娅知道他嘴硬,也没有再多说多问,只是先叫她手底下那几个人先出去,自己来解决这里的事就行。
“各位,是我们莽撞了,害得各位无辜受害,还请诸位不要揭发他们,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侯镇本来还想为她开脱,但眼见着拨曲娅如此决绝,他也就不好再多插嘴了,只等温括清醒一点了,看看他是什么意见。
“拨曲娅?怎么是你?你认识那些壮汉?”
“他们是南诏人。”
拨曲娅有些心疼地看向了一脸狼狈的赵回声。
“我当然知道了,他们···”赵回声像是猛地一下惊醒过来,“你们是一伙儿的?”
他不敢相信,拨曲娅也有些不好意思承认。
“温司马,顶撞您的罪过,我一人担着,求您,不要责罚其他人。”
说着,她还看向了一旁的侯镇,想让他也为自己说说话,求求情。
但温括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站起身来,他先是打量了周围一圈,然后就厉声质问道:“你们这些南蛮贼子,想干什么?”
“我们不想干什么的!”
拨曲娅也不轻让,跟他低声对峙起来。
她不肯服输,但又不敢真的对他做些什么,伤了他的性命。毕竟就算是整个南诏国加在一起,也不是大唐军队的对手。
“那你们还弄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还有,黔州那些人,也是你们杀了,然后弄成鬼火的样子的吧?”
拨曲娅没有反驳,看来是真的了。
不过就算是侯镇也有些无法理解,她好好在黔州待着,为什么又要冒险去做这样的事呢。
侯镇起身,刚要开口问,温括就将他拦住,他也有话想说。
“你们做这些,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拿回你们的祭坛圣地?”
“都不是。”
拨曲娅肯定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
温括明白,如果只是一点私人恩怨的话,她只需要自己复仇就好,不必牵动这么多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如果是家族间的矛盾的话,那也只需要制衡约束即可,像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其目的,绝不是为了一点私利。他们这些人,想要的,是公道,一份他们只靠嘴说,永远也争不回来的公道!
但他还是想先听听拨曲娅是怎么说的,毕竟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不是亲历者,不会真的想得通,那种在他们心底里积压已久的怨恨,是如何爆发出来的。
拨曲娅也很清楚,眼前这个文雅的男人,他和那些狗官不一样,他愿意听自己说,愿意给自己一个讲述的机会,这就是自己今天来,所能争取到了最大生机了。
“我是南诏国第十八任簪衣少祭司,在我上任那年,也就是大唐的贞观十七年,南诏国的祭坛圣地被唐军占领,我们只能被迫中断了那一年的接任仪式。第二年,我跟着几位老祭司来到了黔州的陀山县,在我们那里,管它叫安河圣地。我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完成世世代代人都需要去完成的接任仪式,因为上一任祭司,马上就要不行了,要不是上一年的仪式中断,她也不会强撑着再坚持了一年。”
“你们的祭司,活到什么岁数,还能自己决定吗?”
赵回声有些不知好歹地打断道,当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不该插嘴,赶紧就要捂住嘴的时候,拨曲娅却选择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是,只是我们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能大概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在老祭司死前,新任的少祭司便会被选派出来。要是她还能活到接任仪式那就最好,不能的话,就只能由少祭司自己前往安河圣地,住持完成仪式了。”
“就是那个安河村?”
拨曲娅点了点头。
难怪,他们昨天会在那里遇见那么多的辟火螣。
“可是在我的接任仪式上,却出了事,我被一帮官兵带走,带到了黔州,被送进了小醉花楼。期间数年,我的族人来找过我数次,只是他们打不过黔州的府兵,也知道,自己要是真硬碰硬,只是白白送命罢了。直到前不久,我在花楼听到了消息,说是城东不知道哪家人死后竟然诈尸了,我便立马想出了这个主意来。我知道,南诏只是大唐附属的一个小国而已,我们不敢争,也不敢思乱,所以只能把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统统杀死,然后用他们的尸体,做做文章。”
“你想逃出去?”
温括冷冷地问道。
“我出不去了,我只是想,以后的祭司,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我们只是想回自己的家而已。司马,我知道,你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你一定会秉公断案的,我不求别的,只求将来事发之时,您能把事情传扬得大些,这样我的族人也能在南境多活些时日。”
“你想煽动人心,让他们不敢再靠近你们的圣地?”
“是这样的。”
“那你不怕死吗?”
温括靠近了她,顶着她的鼻息,质问她道。
“我死不足惜。”
她很冷静,冷静到温括甚至能在她身上找到那股子活着的图腾一样的气息,她确实是不怕死,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那些族人,会毫不退缩地赶来黔州,前赴后继地来完成这件事了。
“你不会死的,至少我没有这个权利让你去死。”
温括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为难于她,他甚至都不想再多问两句,了解背后更多的故事。
因为温括知道,如此坚韧之人,必定是已经受到过千万种折磨了,自己多问那两句,也无济于事,只会在她的伤口上继续徒增悲痛罢了。
门外的人大概也是听到了温括说的话吧,一股脑地全都涌了进来,跪在了他的面前:“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大人开恩!”
“哎,快起来!”
温括从没受过这样的礼遇,一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呢,只能看向侯镇求助。
“拨曲娅,别这样了,起来吧。”
拨曲娅冲着他点了点头,送走了那些前来朝拜的南诏族人。
而侯镇,也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个清楚。
温括刚要走,他就一把拦住了他:“这件事就这样算了?王爷和刺史那边,怎么交代?”
温括却很淡定,直言道:“谁说事情了结了,我只是不追究那些人而已。”
说完,他便咧着一张假笑的脸,扶着被弄伤了的胳膊淡定地走了出去。
这是侯镇第一次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他变得冷漠了,也或许,是他打破了自己原先对他的那层美好幻想吧。
但现在,他必须得回家去了,他几天没回家,家里的孩子估计都要饿死在家了。
赶回黔州的路上,拨曲娅一言不发,温括也是没什么表示,只是在快到府衙,拨曲娅想要跟着进去领罪的时候,温括叫住了她:“你回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去找你的。”
“不用我进去了吗?”
“不必了,你···是个好人,进了这道门,以后在黔州日子会很难过的。”
温括目送着她离开,侯镇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他还是那个他,只是自己太狭隘了而已。元回怎么可能是个坏人呢,我实在是想多了。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他竟然还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温括瞥见了他的笑,却没有过多表示什么,带着他们一帮人,就进了府衙大门。
“待会我来说吧,安大人跟我毕竟不熟,不会拉下脸来真跟我翻脸的。”
温括抢先一步,自己先把责任揽了下来。
赵回声当然是一百个乐意了,就是侯镇,还有些放心不下。
“不行!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干的,要说的话,也是我识人不明,明明知道拨曲娅是南诏人却知情不报,还是我去···”
“好了,你不是要回家去吗?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我没事的。”
温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就自己一个人进了刺史的案房。
“别看了,人家都说了,他顶着,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就是···对了,你说要借给我钱来着,什么时候给我?”
“嘿!你一个要钱的还比我这个给钱的还硬气呀?要多少?”
赵回声还是忍不下心来,就算是把兜都掏干净了,他也要凑钱交到侯镇手上去。
“你觉得我值多少钱呐?”
手捧着脸,贱兮兮地凑到他跟前去,侯镇真的很难得有这样不绷着的时候,赵回声也很喜欢看他这样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的样子。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迈出那一步,要是自己真的跟他挑明了,以后恐怕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他冷笑两声,叫上了他一起回家去拿钱。
侯镇当然是死皮赖脸跟着去了,一家人的吃喝可就都在这上头了,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掉点脸面而已,算得了什么。
“赵爷,什么时候去家里坐坐,三娘很想你呢,天天念叨你呢。”
“得了吧,你那个庶弟,看我看眼神,跟看豺狼似的!”
“不是说了嘛,别这样叫他了,他就是我弟弟。”
侯镇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赵回声也立马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就改了口。
“好好好,你的那个好弟弟,行了吧?我们家还有新做的烧鸡,给他带两只?”
说起这个,赵回声都有些流口水了呢。
“好啊,正好这两天我不在家,他们肯定也没吃什么好东西。”
回他家的路上,穿行而过的,是一座座酒楼戏院,亭台楼阁,虽然路不好记,但好在,他已经来过多次,很是轻车熟路了。
“谢了啊!”
“跟我还说谢谢,见外了啊。”
赵回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本想叫住他,让他再待一会,但又想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他有些不高兴,最后还是没敢开口,只能目送着他离开。
他自己一个人回去的路上,就显得寂静多了,不过好在,家里亮着一盏灯在等他。
侯灏已经趴在门外的石头上睡着了,身旁的烛火也已经开始忽明忽暗,不过好在,仍有亮光,他也能找得见路。
“台平?醒醒!”
“哥?哥你回来了?”
高高跃起,他一把就蹦进了侯镇怀里。
“昨晚有事没回来,三娘的病怎么样了?”
侯灏欢喜地点了点头,说她没事。
“这是什么?”
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侯灏又跟着警觉了起来。
上次那个赵回声来,也是拿了这样一个菜篮子,结果他就坐在饭桌边上,一直打量着二哥,还想对他图谋不轨呢!
“是赵大哥给的,好吃的,想不想吃?”
“不想!”
侯镇那些逗小孩的法子,明显是对付不了他这个倔强又十分有自己主意的弟弟的。
“他跟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老是这样看不惯他?咱们现在在黔州,不得不向人低头了台平,赵大哥他人很好,不求回报,对我们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和芳怡呢。”
“他不许想!”
“行了,火气怎么那么大,又想挨揍了是吧?”
见说不听,侯镇干脆将人提溜起来,进了屋。
他和侯灏住一个屋子,妹妹和三娘住一个屋子,所以一回了自己房间,侯镇就打开了他包回来的东西,叫这个倔驴赶紧都吃了。
“哥,赵回声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啊?”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还是忍不住地拿起了赵回声的东西吃了起来,边吃还边怀疑人家呢。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还吃着呢,就开始编排人家了?”
侯镇一边收拾家里的东西,一边教训着他。
“我是怕哥你吃亏!”
“哈哈哈,你哥我是谁,人称侯黑虫的黔州混世魔王,谁敢背后阴我?赵回声他敢吗?我卸了他俩胳膊!对了,鸡你自己都吃了吧,别给他们留了。”
“为什么?”
还有些生气的侯灏,甚至不想看他哥,撅着个嘴边啃就边问起来,但那眼神啊,就一直没从烧鸡身上下来过。
“这两天你肯定把东西都给他们俩吃了,自己饿肚子了,对吧?赶紧吃,吃完睡觉,免得待会他们醒了!”
侯灏听着他哥这么维护自己的话,顿时气也不气了,掰下一只鸡腿就递到了侯镇面前:“哥,你吃!”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笑眯眯的小孩儿,侯镇真真是觉得自己这些年做得不错了,没让他们饿死,还能在家好好待着,芳怡也没有被送进教坊司为奴,一家人在一起也算是平平静静的。可就即便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实在是耗尽了自己的心气和底气了。
“哥不饿,你吃,我看着你吃。”
摇晃的木桌边上,两人围坐在一起,侯镇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刚来黔州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去想,只是觉得,一家人要在黔州呆上一段时间了,而他,也只需要跟在大哥身后帮他做点小事就行。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自己慢慢地就想清楚了真想,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责任。
大哥去了西州服役,一家人的吃喝就全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有时候他也想过,自己要做一个白衣无尘的翩翩公子,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的妄想会变成一个笑话,一家人也会因此离散,历经磨难重重。
何必呢,做个好人这种话,在他还是真正的侯公子的时候,说出去,人家会觉得他公正禀直,但要是现在···估计就是个笑话!
每每回到这个家里,他都总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一样,让他难以呼吸,也难以平静,只觉得心头有无数的怒火,被这个小小的四方之间给困住了。
面前的小孩高兴极了,侯镇却只是一脸平静地望着他,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只是在每次遇到赵回声的时候,他会努力地夸赞自己两句,说自己还是风采依旧。
就是不知道现在在侯灏面前的这张苦大仇深的脸,还好不好看了,会不会吓到孩子。
侯镇再也坐不住了,他握紧拳头,转身出门离去。他要出去透透气,这间小小的茅屋,已经压得他不敢再抬头了。
可刚一出门,他就在门口见到了一个令他绝想不到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是温括来了,他还是来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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