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起,驼铃响。
叮啷叮啷,石床上的女子眉头紧皱,似是受到惊扰般挣扎,却又如在梦魇,醒不过来!
牛血色的火光大盛,她看到自己像傀儡一样坐在一间破庙里,对面蒲团上也坐着一人,他似是和尚的外貌,头发光亮,指甲上却搽有朱红。
痛苦、无助、茫然,她深陷黑暗,全身痉挛!底下石床冰凉,周身阴风大起,孤身躺在那儿,被诡谲的阴谋锁住脚踝,听到耳边有人道——
“你一定要杀了他!”
宛如一只大掌从天灵盖处拍下,裴诃猛然睁开眼,入目的是粗糙发黑的天花板,这里是?!
她全身绷紧,想立刻起来,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同时腹部传来剧痛,往下一摸,才知道自己此时躺在一张床上,腹部裹着厚厚的纱布。
刚才那是梦吗?
裴诃摸了两把底下的床,想起梦里她也躺在一张石床上,顿时有了因果循环的后怕。
这是哪儿?不对,谢恒.....谢恒死了吗?她杀死他了吗?
裴诃仍记着她的任务,咬着牙勉强下床,赤脚来到门边,推门——
一个男人站在半丈外。
他长相英俊,轮廓锋利,脸上没什么肉,脸型瘦而窄,嘴唇倒是莹润,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出众得叫人见之忘俗。
“你是....”
“你醒了。”
她和他同时开口,裴诃呆了一会,忽地大怒,“谢子陵!”
“看来很精神,身上的伤好了?”
“别惺惺作态了,”她忍着腹部的痛,认定是他伤了自己,“你还要愚弄我到什么时候?你才是谢恒!”
“你的伤口很深,情绪大起大伏很容易....”谢恒还没说完,便见裴诃脸色惨白,像站不住似的双腿一软,往前扑来。
他好心将她托住,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手腕——只见那里,一把短刀正对准他的腰部。
是了,裴诃在一陌生地方醒来,身上又受着伤,没攥着武器,怎么会贸然推开房门?
更何况他才是谢恒,是她的刺杀目标。
无奈她这位刺客受了重伤,正虚弱得很。
谢恒:“冷静点,在没弄清楚你的身份前,我不会离开。”
裴诃:“我知道自己什么状况。”
谢恒却想到了别的事:“你会医术?”
她闭嘴了。
但扶着她的手却一下收紧,裴诃怒瞪过去,谢恒脸上神情异常复杂,好像既克制又疯狂。
他道:“你如今落到我手里,要安分守己,不然不担保我会对你做什么。”
什么安分守己,裴诃一愣,脸色也沉下来,“我让你将阿芙蓉运出城,是要保大宛百姓的安全,你为什么会去纵火?你知不知道沙尘暴来临,一点星火都会燎原,更何况这里还是大漠?”
“对不起,”他平静听她说完,毫不犹豫开口。
“你中邪了?”裴诃脱口而出。
“你想杀我,如果你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和身份都告诉我,我确定你是我心里想的那人,可以让你刺一刀,哪里都行,”谢恒面不改色。
裴诃:“莫名其妙,我就叫裴诃,是一个刺客。”
谢恒:“我来大宛,是要找一个人。”
她冷笑,“不是杀人吗,那夜纵火,城中多少百姓受你牵连?”
他沉默,额头上出现几根青筋。
“那批货你运出去了吧?”两人安静一会儿,裴诃又问。
谢恒不答,只逼近她,眼里情绪汹涌复杂得要把她吞没。“我把你留在这儿,是要你回答我问题。你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
隔壁房间。
那日被裴诃刺中,假冒谢恒的人正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腹部缠着纱布。
这里隔音不好,因而虽有一扇墙在,还是能听到旁边二人在争执。
吵得很凶啊,他等了一刻钟,听到不远处房门“砰”一声打开,有人面色铁青地走进来,“不可理喻。”
“很少见谢兄这副样子,”床上的人忍住笑,“如何,问出来那位姑娘叫什么了吗?”
“没有,说失忆了,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抢了别人的名字来用,还说叫裴诃挺好的。李水徵,你说怎么会有....”
谢恒说到一半,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来,为自己倒了杯茶后才续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我问她你就不想找回记忆吗,她说无所谓。”
坐在床上的人叫李水徵,头一回见谢恒被人气成这样,问,“是谁指使她来杀你的?”
“谢致。”
谢恒一顿,抬头和李水徵同时开口——
“但我知道她在撒谎。”
“你相信吗?”
相处快三十年,谢恒知道自己这位叔叔是什么样的人。即便要杀他,也不会让这样稀里糊涂、连他样貌都不清楚的女子来追杀。
听到答案,李水徵又道,“谢兄要把那位姑娘留下来吗?我看她这性子,应该不会放弃杀你的念头。”
“她能掀起什么风浪,”谢恒是很自信的人。
李水徵却道,“我觉得很奇怪,她和谢兄你一样因着执念莫名其妙来到这儿,还是差不多的时间,会不会也是受一张纸条启示,才过来的?”
——谢恒有时候会很不喜欢自己这位朋友。
他和李水徵相识不长,只两年,在一家书斋认识的。
谢恒有个习惯是搜集各种医书,那日去到书斋,见有两人在争论。即便他对此不感兴趣,不过声音太大,还是听到这二人在吵当今朝廷该以法治国,还是以人治国。
谢恒当时一听便觉得这两人是吃饱了撑着,活了那么多年不知道皇帝的存在,便是彰显着在以人治国?君臣君臣,臣子对君王唯命是从,既而法虽在,但人始终凌驾于其之上。有什么好争的?
他当时听到这辩题便专心去找老板要先前定好的书,不过结账时,有一人过来,拿起了他要买的其中一本书。
“针灸甲乙经,这书很难找啊?”
谢恒不喜与人接近,侧身一避,那不长眼睛的人却问,“能看几页吗?”
“你也是学医的?”谢恒道。
“不是。”
“那请让开,这书我等了很久,别动。”
“.....这么不留情面,公子是个爱书之人?”
“帮人收藏而已,”谢恒道。
旁边老板也插嘴,“谢公子每月到我这儿来买书,只要和医术有关的都买。公子你也别怪谢公子,这本针灸甲乙经实在难找,他等了足足半年才拿到的。”
“你是帮谁买书,我之前也收藏过几本医书,”那人说得随意。
谢恒却急问,“什么书名?”
那人便坦白说了出来。谢恒记得自己买过的所有医书名字,虽然数量多得足要两间房才放得下,但他确定那人的藏书,是他所没有的。
于是换了个态度,和他亲近起来,并成功拿到那本书。
“《神仙疑论》是我家人很想得到的一本书,她说之前搬家,不小心在路上遗失了,后来.....”谢恒一顿,脸上陡生难过,“后来也没心思去找,不过还好今日撞见,我得知你藏有这本书。”
那人笑,“我也是之前听人说这两本书好,才买下来的。对了,我叫李水徵。”
“谢恒。”
便是这样,他们二人认识。
后来又时不时会在书斋遇到,谢恒发觉这李水徵好像挺想从官的,对朝廷很多决策都有自己的见解,不过也不知怎的李水徵虽有抱负,但没为官。
谢恒对大部分人都很冷漠,他不太把别人放在眼里,但因这李水徵有着他想要的医书,便对对方态度好转,二人在之后的交谈中成为朋友。
这次来大漠,是他和李水徵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对方知道谢家做的那些事,猜到他是要运送阿芙蓉去大宛后,要求一同出发的。
谢恒没拒绝,他觉得家里指不定会有人来杀他,正需要一个李代桃僵的人。
不过快到大宛时,他和李水徵在一次酒后,说出了自己来大漠的真实目的——
“我不是失去了四年记忆吗....上个月十五号,我在房中找到一个暗格,当时我很惊讶,不明白首饰盒里的一根簪子怎么会是机关,打开暗格后,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写着要我在六月二十一号抵达大宛。”
落日浑暗,破旧的酒馆里,马在一旁嚼着草叶,谢恒一壶一壶给自己灌酒。
烈酒烧喉,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艰难道,“我很想找到一个人,觉得她对我很重要,几乎是....和命一样。但我不记得她了.....无论怎么逼迫,家里的人都不会告知。不过我一看到那纸条,便觉得那说的是她。”
他好像醉了,手一松,酒瓶倒在桌上,人也“砰”一声倒下,不过还呢喃着。
“谢致好像也知道了这张纸条的存在,同意让我去大宛那日,他还讽刺我,说我像狗一样,被人一勾就眼巴巴过去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啊....”
实在是太想见到她了。
这句大概是被吞进肚子里了,谢五公子还是羞于与人掏心掏肺的。
而今日,在谢恒抵达大宛的第六日,那李水徵戏说裴诃会不会也是因为一张纸条才来杀谢恒,谢恒冷下脸来,“别把我和她相提并论,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为何?你怎么确定?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样貌和姓名吗?”
“但我看着她,没有一点熟悉,你知道那人曾是我.....”
谢恒停了下来,说不下去。
但李水徵还在等,最后,心高气傲的谢五公子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茫然痛苦起来。
“她曾是我妻子....和我成亲两年,之后虽和离,我虽忘了她,但面对她时,身体总会留有记忆。裴诃....不是那人。”
李水徵摇头,“还以为你有什么认人的法子,居然是靠感觉,谢兄,这很荒谬。”
谢恒一僵,不说话。
接着像是想找回面子般道,“如果她之后来找你,别和她透露这事,我不希望被不相关的人知道我和我妻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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