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吃饭,陈匪照也只是拿了他几个烤红薯,一面暖手,一面低头剥着,走在回家路上。
李水徵问,“不到茶楼里吗?这么冷的天你去哪?”
“山里,我要去摘草药,现在先回家拿竹筐。”
“这么急?已经很晚了。”
“还没到寅时,”陈匪照面色平和,也不是她不想和他到茶楼里去,只是那样必定会耽搁一些时间,她想着最好今晚就把君荷子拿到,明日好起来干正事。
只是李水徵到底不在她身边待着,没明白她的急切,问,“你常常这么晚到山里吗?”
“对啊,”陈匪照睁着眼说瞎话,“放心吧,没问题的。”
回到家,两人拿了两个灯笼,走在路上。
李水徵在大宛待了那么久,适应大漠炎热干燥的气候,这会儿看到月色照青山,抬头高望夜空,“好冷。”
“这里的冬天是湿冷,会比较难熬,”陈匪照想起他很久前提到过的辽州,“你以前住的地方在冬天是会下雪吗?”
“嗯,在中原的东部,辽州。”
“你的故乡?但你不是江南人吗?”
李水徵说话一直带着口音,甚至偶尔会说出几个当地人才会懂的词。
“辽州不算是我的故乡,我在江南出生,待到七岁那年去的辽州,一直在那儿待到十岁,又回到江南。”
“只待了三年吗?”怎么他给她一种很怀念那里的感觉。
“只待了三年,但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陈姑娘之前有去过那里,或者听说过什么事吗?”
他轻声说着,往旁边看去,陈匪照在剥红薯。
还是热的,她用衣袖包着手。
“我来帮你?”李水徵道。
“不用,你继续说,我听着的。”
“皮给我。”
“嗯?”她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出手,示意她把剥下来的红薯皮放到他手心。
“谢谢,”陈匪照没和他客气。
两人才要开始聊起辽州的事,但不知怎的注意力又被那红薯夺走,陈匪照剥完一个红薯,正要吃,被李某夺走。
“好吧,你先吃,”她很大度。
见他张嘴咬下一口红薯,自夸道,“果然是我烤的,味道很好。”
“嗯。”陈匪照敷衍地应了声。
旁边李水徵把红薯递了过来。
鬼使神差的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会不会有点....
微微僵住,用手背将他的手推开,“说说辽州的事吧,我还没去过那里,那里发生过什么?”
“你离开大宛前和我说过一个叫水河的地方,说那里曾发生过瘟疫,而我去辽州那年,那里发生了饥荒。官府无能,那场饥荒持续了四年,一直到我十岁离开那年,情况都没能好转起来。”
“饥荒.....这是你后来强迫自己吃很多东西的缘故吗?”陈匪照轻声问。
“裴姑娘还记得。”
“说了现在姓陈。”
“还是叫裴比较顺口,李姓也不错。”
“饥荒是发生在你去辽州之前,还是之后?”陈匪照将话题兜回来,心想他出身名门,怎么会在一个闹饥荒的地方待了足足三年。
“之后,”李水徵伸手从她那儿又要过一个红薯,这次她还没把皮剥干净,他连着皮一块儿吃了。“我是家里的长孙,族里明争暗斗,我的大伯急于上位,又记恨于我的爹娘,便暗中使乱子,把我绑走。而江南离辽州有好几百里,我被喂了药,浑浑噩噩到了辽州,失去光鲜亮丽的身份,开始长达三年的流浪。”
“你大伯和你爹娘有什么过节?他有对他们动手吗?为什么不直接把你....抱歉,我是说,为什么只是把你绑走?”陈匪照问。
“他还没胆子直接把我杀了,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失去我够他们痛苦的了。”
“这样,”陈匪照应着,心里却想到谢恒,他的父母和李水徵的不一样。
“在辽州的三年,你是一直被人盯着,不能回家吗?”
“嗯,他们将我困在那里,”李水徵轻轻应着,“饥荒真是最绝望的天罚,万亩耕田干裂,百姓连在梦里都在哭泣。”
陈匪照听着,又剥了个红薯,李水徵两三口吃完手里那个,伸手向她要,再次被她用手背推开,“等会儿。”
她一直在剥红薯,手指被热的,李水徵在三分白中看到一点红,道,“我在辽州时,认识了一个和我同龄的人,叫梅。”
“梅?是哪个字?”
“梅花的梅,一个男孩。”
“怎么会用这个字?”
“我给他取的,他是个孤儿,没有名字,和我相识在冬天,我便叫他梅。”
“他也接受吗?现在人在哪儿?”
“死了,”李水徵面容淡淡,“饥荒太折磨人,他在和我认识的三个月后饿死在了街上,甚至死无完尸,进了别人的肚子里。”
陈匪照终于在此刻体会到他话中的残忍,还有什么心思去剥红薯,怔怔望着李水徵。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说,“你之前说水河那地方尸体成堆成堆地放在街上,其实我有那么一刻想到了辽州。那里的人在走投无路的那一年,如果去了水河....”
“对不起,我说笑的,”顿了顿,他改口道。
月光凄苦,照在李水徵脸上,看起来很苍白。他道,“我找到李梅那会他只剩一条手臂,整日衣衫褴褛,皮肤被晒得黝黑,我才发现他左手臂那里有三颗痣。”
陈匪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将手里所有红薯都剥给他,又从他那儿接过一盏灯笼,加快脚步,来到湖边。
她要摘君荷子了。
山里静谧无声,月光暗淡,李水徵看着面前的湖,没想象中的波光淋漓。陈匪照弯腰脱下鞋子,挽起裤脚,“你在这等我吧,别把鞋子弄湿了。”
李水徵:“每次都是你一个人过来吗?”
“对啊.....”
陈匪照赤着脚踩在地上,从他手里接过一个灯笼,要命的,这一动作让她刚挽起的裤脚又往下掉。
“我来提灯,”李水徵道。
“不用。”
他却坚持,脱下鞋子走近她,“那草药长什么样子?”
陈匪照只好给他描述,两人在湖边找了一会,湖水声回荡,李水徵问,“确定是在这里生长吗?好像没有啊。”
“耐心找一会,”陈匪照道。
“话说我和谢致在大宛出售阿芙蓉,你在平岭研究它的解药,如今我到了平岭,和你一起搜寻草药,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他会将找到的君荷子毁掉。
陈匪照稍稍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李水徵又道,“不过我怕水,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水的高度才到你膝盖。”
陈匪照拿灯笼一照,看着李水徵的腿,白而纤细——这男人的腿怎么能那么好看?她想到他在大宛干的事,想把他推到水里。
“那个是不是你要找的君荷子,”而在这时,李水徵望向别处,用灯笼指着一处。
“嗯?还真是,”陈匪照便要走过,忽而又停住,“你可别动我。”
“谁像你,要做坏事,”他笑,猜到她方才的恶意。
君荷子虽然长在湖岸边上,但陈匪照一步步走过去,脚底下踩着的泥土愈发松软。她将灯笼留给李水徵,李某在后头瞧着,不知道她拿没拿到君荷子,倒是忽然看到她踉跄一步,站不稳般向旁边摔去。
“小心!”他眼皮一跳,想也不想的扑过去。
可陈匪照哪需要他去帮忙,不一会儿便稳住身子,反倒是李水徵.....
扑通一声摔到湖里。
这还不是要紧的,他手里可是拿着两个灯笼,这一摔,陈匪照来不及去救灯笼,火光已经灭了。
激荡的水声,四周顿时黑不见十指。
“李水徵.....你在干什么,”她有些恼火。
陈匪照早年间总在夜间读书,眼睛不太好使,这会儿黑灯瞎火,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是摸索着将那株君荷子拿到手,接着才在李某的呼唤中,用脚试探着往他那边踩过去。
他在哪。
当真是怕水吗?
在知晓李水徵背叛谢恒,和谢致一同谋划大宛的事,又经历过残酷的饥荒后,陈匪照心里对他有着许多警惕。
“我在这,”而这时,半丈外,传来李某的声音。
“知道,”陈匪照弯身,慢吞吞地走着,挽起的裤脚又掉下来,“不该和你一起过来的。”
“你拒绝了我也会跟在你后面,”李水徵道。
他视力很好,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事物,看到笨手笨脚的裴姑娘,心里觉得好笑,大爷似的坐在水里,左手往前一捞,居然是摸到她的小腿。
“喂!”她登时叫了出来。
风吹草丛堆,发出沙沙的声音。湖面水声激荡,陈匪照拿腿去踹他,却也没站稳——不仅没踢到人,还遭殃的自己也落到水里。
“怎么那么不小心?”李某道。
“.....你闭嘴,”陈匪照站起来。
“在你左手边还有两株君荷子。”
“多谢!”她语气颇重地丢下两个字,转身去摘。
“不把我拉起来吗?”
“你吵死了,”她把君荷子拿到手后转身,“在哪呢?把手给我。”
李水徵:“就在你跟前,裴姑娘,你是不是在黑暗里看不见?”
没有回答。
他自己过去,握住她的手,“看来是真的看不见啊,被我发现了,怎么办?”
声音在这黑暗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陈匪照无端气恼,想快些把他从水里拉起来,这时,却听到他说:“等等,我怎么感觉水里有东西?”
“.....说什么胡话,这么大的动静哪有鱼敢过来。”
“等会儿,是真的有。可能也不是鱼?”
他握紧她的手。
水声一下比一下重,陈匪照波澜不惊,“ 别装了,快起来。你一个江南水乡里长大的人怎么会怕水。”
“没装啊....”
便是他在轻叹,握住她的手一用力,将她到自己跟前,拉进水里,扑通一声——陈匪照跪倒在他面前,借着渺茫的月色,终于看到李水徵半身湿透,坐在水里,披头散发、衣领大开。
她今日还是穿红,侧望两旁,朦胧月影里,红蓝两色的衣衫揉杂在一起,荡着。
*
而当终于从湖里出来,走出寂静的深山,月光照瓦头,几点灯火遥遥出现在眼前。
寒风凛凛,李水徵觉得冷,他向来不喜欢辽州的冬天,因为当饥荒碰上大寒天,人们会活得更艰难更疯狂。可此时和平岭相比,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辽州。
毕竟有白的雪,红的梅。
“你别跟着我了,”陈匪照好容易再看清周围事物,松开他的手,握住肩上的竹篓带子。
“好。”
“你是在哪家客栈落榻?”
“清福客栈。”
陈匪照点点头,想要离开,可在这时,阴差阳错看到了李水徵**在外的手臂上,有着三颗痣。
“这是.....”
她悚然一惊,陡然攥住他的手臂,盯着手肘心的位置——记得他说过死去的梅的左手臂上,有着三颗痣。
“你......”惘惘看着面前男子。
李水徵将衣袖拉下来,“早些歇息。”
先她一步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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