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北区,天云山盘山公路,一辆黑色轿车沿着公路正向山上驶去,蜿蜒的公路在半山腰一处山门前戛然而止,四柱山门上黑底金字的牌匾标明了这座终点站的名字,月升观。
车子渐渐停在门前。
“小姐,我们到了,”司机偏过头对后座的人道,“大小姐我们需要开进去吗?”
山门旁有一座小小门楼,透过门楼的窗户,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个似乎正在偷懒睡觉的小弟子。
赵明瑜坐在后排,娇俏的面容与散发出的沉静气质,让她看起来格外割裂,她看着窗外,沉默良久才道:“不用。”像是已经在心中决定好般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
手机界面上的两个字映进她的眼瞳。
她棕色的瞳孔像是一滴凝结了千万年的琥珀,看着面前日月轮转,静静等待宿命的到来。
月升观望月楼,这是观主的居所。
初婳正坐在床边看书,桌子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赵明瑜三个字。
“赵明瑜?”初婳疑惑出声。
她记得上个星期这家伙说受够了家里催婚要去国外躲一躲的,现在怎么有时间给她打电话?
害怕好友有急事。初婳看了眼躺在床上半合着眼的父亲,便拿起手机出门。
这个地方在一个月前被改成成套房,里面是主要监护室,外面便是一个会客厅一样的地方,有看护在这里值班,初婳有时候也会在外面休憩。
见她出来像是要打电话,三个看护便默默起身准备离开,初婳看见便伸手示意她们不用出去。
又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她光明正大。而且最近爸爸身体里的东西又开始波动随时可能有危险,哪怕隔壁有医生实时监控,她也不放心。
“喂?初婳,猜猜我现在在哪。”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一样,轻松活泼,像是一个散发着温暖的小太阳。
初婳心里有了数,“前几天你不是说去国外度假吗?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她靠着门,唇边不经意勾起一抹笑意。
“nonono,我没出去,要不你猜猜我现在哪?”
只可惜初婳现在没心情跟她‘猜猜我在哪’的游戏。
确认她没什么事之后,便道:“说不说?不说挂了啊。”
赵明瑜连忙挽留,“哎哎哎,别挂嘛别挂嘛,我现在在你家门口哦。”她尾音有些得意。
“我家门口?”初婳不解道,“你不是说你妈逼你相亲吗?怎么?想开了?”
赵明瑜声音变小,嗫喏半天,嘟囔出一句,“我想你不行吗?”
监护室中的仪器发出的声响经过厚厚一道门几乎被消减到微不可查的地步,初婳却忽视不了,脸上的笑意消失,她捏了捏疲惫紧锁的眉心。自从父亲受伤后,她日惊夜惮,已经很长时间都没睡过好觉了。
“我说过......”
赵明瑜抢过话头,“你说过没有时间陪我玩,但是咱俩都多长时间......”
“等一下。”
初婳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向里面。
“我有点事,一会再说。”她对电话那边道,还没等赵明瑜回应便挂断电话。
初婳用力推开门,快步走到刚醒来的父亲床前,“怎么了爸爸?”她声音轻柔,仿佛怕击碎面前这副脆弱的身体。
月升观的观主高明鼻子上插着氧气罐,一身白色宽大的衣服下的他两腮萎缩,眼下一片黑紫,面色更是如黄纸一般,讲话的气息也虚弱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闭上双眼。
“是明瑜给你打的电话吗?”他问道。
“对,”初婳俯下身轻声问道,“是吵醒您了吗?”
高明轻轻摇头,接着摁下床边的按钮,背后的床缓缓撑起一个坡度,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半坐着靠在上面。
视线终于对等,初婳顺势坐到一边,伸手为父亲盖了盖被子。
受伤生病的人很怕冷,尤其是彻底失去修为的人,他们,更怕冷。
......
“没有吵醒我,是我让明瑜过来的,”高明深喘了一口气,接着道,“我麻烦她带你出去转转,省的老是在这里闷着,我不放心……”
“我更不放心,”初婳柔声打断他的话,“您现在身体状况这样,我不可能离开,我不可以.....”
高明闭了闭疲惫的双眼,却坚持道:“不至于,不至于你离开一天,老头子我就不行了。”
“爸!你别这么说!”
在父亲受伤以来,初婳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字眼,以至于其他人在她面前提起死这个字或者有这方面意思的话时,她就会大发雷霆,导致月升观里的那些小弟子们现在几乎都是绕着她走。
可是谁又能知道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亲人还要面对上天时刻会带走他的感觉?
剑戟悬于头顶,没有人身心不时时为之战栗。
眼见初婳几乎要流下泪来,“好好好,我收回收回,不说了,你别哭别哭,”高明无奈笑笑,向她伸出手,初婳便抽泣着把手放到他掌心。
记忆中那双能毫不费力抱起她转圈的大手,已经变得消瘦苍黄。她心里除去心疼,只剩下恨意。
可初婳却不敢将恨意流露,为面前的父亲徒增烦恼。
她低下了头。
高明安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元贞,你已经好长时间没下山了吧,出去去玩玩吧,跟着明瑜去,好好散散心。”
元贞是初婳的小名,元亨贞利,是谓大吉。
她小的时候身体不算很好,这个名字便是父亲为她取的。她以前一直以这个名字自豪,现在别人这么喊,她却总感讽刺。
当然除了父亲高明。
......
“我......”初婳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抹了把眼泪,俯下身将脸靠在爸爸干燥的手背上。
她声音中带着哭腔道,“我不觉得在您身边无聊,自从上了学,我们也好久没这样在一起坐着过了,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午睡的时候,您就捧着书在坐在旁边看,就像现在这样……”
初婳没有母亲,她从小是被高明带大,父女二人两人相依为命已有二十二载,哪怕上大学她选得都是市里的学校,就是为了每个星期方便回来看高明。
“往事不可追忆呐,”高明感叹一声,“元贞,去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总要自己面对这个世界。”
初婳激动地站起来,情绪几乎歇斯底里,她扬声道:“我不要往前看,没有您我以后怎么办?!”
“父亲,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扔出去......不能把我扔给别人......”她的话仿佛是在祈求,眼神也近乎破碎。
高明摇摇头,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不赞同道:“你还有你哥哥和惊时他们,你们……”
听到这些人初婳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父亲不要跟我提那些人,至于高澄,”她盯着高明,一字一句问出那个曾经深藏在她心里,却一直不敢问出来的问题,她声音颤抖,“爸爸,我再问您一遍,我和高澄,我们,我们真的是亲兄妹吗?”
高澄是三年前高明突然领回月升观的,他当年21岁,初婳18,两人相差三岁,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高澄,高澄,他偏偏姓高,姓高。
“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吗?哪怕高惊时他们跟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你的徒弟而已,都可以跟你姓高,为什么偏偏我不行?”
初婳紧张地看着床上这个已经做了她21年父亲的男人,右手不禁握住衬衫下,那被她珍重放到小荷包里,又系上在脖子上,就是为了随身携带的平安符。
这是父亲在她小时候亲自为她求来平安符,十几年来她从未摘下。刚才所有的不安与恐惧,锚点最终都落在这句问题上。
“父亲,为什么只有我不行?”
囚困她许久的问题,在面前这双苍老疲惫的双眼中,平静的样子好似在说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元贞,你着相了。”他这么说。
沉默许久,初婳无力后退一步。
……
月升观门口。
赵明瑜的车仍旧在那里停着,门口内的小弟子还在睡着,嗯,睡得很香。
车载屏幕上的时间已经从下午两点十分跳到了下午四点十分,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小时。
司机已经等得心急了,他不禁回身问道:“大小姐,初小姐她会出来吗?都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赵明瑜摩挲着手中手机,从初婳将她的电话挂断后,她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变。
可此时她哪怕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状态却也不似刚才跟初婳通话时的样子,她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暂时归初婳,一个归别人。
“她肯定会出来的,”赵明瑜笃定道,“放心,有人会让她来的。”
她降下车窗,热浪如期袭来,阵阵蝉鸣格外清晰嘹亮在山间回荡,她抬头看向天空,视野中的无垠晴空被浓绿繁茂的树枝割裂成一块块湛蓝碎片,仿佛要与这个注定逝去的夏天告别。
月升观门口此时也终于响起开门声。
初大小姐不走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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