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桑河城,大雪。
城门前聚集着一群衣衫褴褛之人,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排着队进城,在凛冽冬日里唯有靠人体来取暖。
一无知孩童望着雪花飘飘,伸手抓住了其中一片,摊开粗糙的掌心,那雪却是灰蒙蒙的,瞧着和以往的雪花不太一样。
孩童朝自己的父亲出声道:“爹,这雪和其他的不一样,是灰色的。”
满面疲倦的中年男人看了眼孩子手中的灰雪,眼眶不可自抑飘红,孩童似有所感,欲要伸手却被父亲拦下。
父亲对孩童说:“这是特别的雪。”
确实是特别的雪,大雍皇朝建国第一百二十三年,桑河城外来了许多难民,他们来自低矮南地,家乡水患逃难至此,只可惜有些人在水中泡久了,又经不起桑河冬日的天寒地冻,于是死了一路的人。
桑河城主心善,又怕有瘟疫传染,差人将那些尸体都焚烧了,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总算烧了个干净,之后又耗费灵力画了多道辟疫符给进城的人,将他们安置在外城的废弃神庙里,让这群苦命之人有了个御寒的去处。
神庙外大雪纷扬,庙里的人面色麻木,喝到了城主府里下人煮的热粥才算是缓了过来,正在此时,庙外突然来了一个身披狐裘的青年。
青年身着青色衣衫,虽看上去并不华贵,却隐有暗纹流转,非上好的绣工是织不出来的。
青年眉眼精致,皮肤似雪,瞧着不像逃难之人,倒像个瘦弱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偏偏身后却压着一个大大的木箱子,约莫有他半个身子大。
城主府的丫鬟见了他便招呼道:“外头雪大,公子要不要进来躲一下风雪再赶路?”
青年却摇摇头,站在庙外,抬头看了眼正堂里眉目慈悲的神像,而后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此处不宜待人,夜半会有血光之灾,姑娘还是带着这些人早早离去,另寻居所吧。”
他说得轻松,庙里头的人面色却难看起来,尤其是一开始招呼他的丫鬟,那丫鬟原本就是看青年华服貌美,所以才有此一问,哪曾想这青年开口便是诅咒之语,于是丫鬟呸了他一口道:“你可知我们是谁的人,桑河城城主,当世有名的符修,他都说可以住这,轮得着你在这里多此一举,说什么血光之灾。”
青年却十分的耐心:“我知道,听闻桑河城主更擅符篆,不一定算得出今日这庙宇里的血光之灾。”
那丫鬟面色难看的出了庙门,伸出细嫩的手轻轻一推,想将青年推远一些,却不想那青年比看上去要瘦弱多了,只是一个姑娘家的轻推,便倏然倒地,青衣沾雪,身后的大木箱子砸落,几颗头颅从箱子中滚出,在极白的雪地里显眼异常。
青年背后的木箱装着的竟是几颗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头颅。
丫鬟当即尖叫起来,她奔跑回庙门,将门扉重重关闭,仿佛青年是什么洪水猛兽,杀人狂魔。
青年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幽幽叹了口气,将头颅一颗一颗捡了回来,装在箱子里封好,他看了眼大学纷飞之中的庙宇,那屋顶之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朱雀,朱雀一副昂头挺胸仰天长啼的模样,奈何身上的羽毛却被人涂成了黑色。
一只被涂黑了的朱雀。
和堕魔的神兽有什么分别?
还没等青年看多几眼,庙门被重新打开,丫鬟领着一群统一制服的修士将青年团团围住,闪着寒光的剑刃将青年抵住,在团团包围之下木箱被卸去,青年也被五花大绑扔进一间狭小的柴房里。
柴房里除了青年外还缩着一个小少年,少年衣衫褴褛,头发脏乱,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疯疯癫癫喊着什么,青年凑前一听,才听清他喊的是:“快逃,快逃。”
随着青年的靠近,少年眼神逐渐清明,那双漂亮的琥珀瞳倒映着青年俊美的脸庞,而后面容扭曲成了一株枯萎的大树。
琥珀瞳里的青年是一株即将枯死的树木。
青年感叹道:“竟是可窥万物本相的天生灵眼。”
这是天生就适合踏上修道之途的好苗子,万万人里才有机会出这么一个,还得是祖上曾出过仙人,才有机缘获得如此天赋,可惜如今却被当成疯子一样锁在这柴房之内。
少年睁着琥珀瞳迷糊地问道:“你是何人···不对,你是哪里来的精怪?”
知晓一同关着的青年不是人之后,少年便越发惊恐起来,他整个人更加瑟缩起来,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在背后的稻草里才好。
青年挣开身上的麻绳,伸手摸了摸少年乱糟糟的头发,轻声安抚道:“我叫方长春,是南山上一株树精,只不过我如今也快枯死了,没什么灵力害人,你莫怕。”
方长春将死说得很坦然,仿佛那株即将枯死的树精并不是他本人,而是旁的和他毫不相干的妖精。
少年略有些迷茫,不过很快被安抚下来,似乎察觉不到方长春身上的杀意,眼底的那棵树又确实一副萎靡等死的模样,他总算恢复冷静道:“我叫岑雪,大家都叫我小雪。”
方长春又顺了顺岑雪的额前发温和问道:“你为何一直念着快跑,你是否在这座庙里看见了什么?”
几分恐惧浮上那双晶莹的琥珀瞳,岑雪几乎是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地打颤,边颤抖边道:“··朱雀··玄武···白虎···都黑掉了,还剩下··还剩下青龙···”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整个人因恐惧而失去了逻辑与理智,他将这句话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才止住颤抖,眼睛定定地看着方长春认真道:“青龙也要没了。”
拥有天生灵眼的人可以比常人甚至比修士要看得更多更透彻,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能看见世界万物的本相,可以从所见之人里精准挑出精怪与人类,可以看见这世间流转的灵力走向。
岑雪比方长春看得要清楚很多,黑掉的不止朱雀,而是这庙宇屋檐上雕刻的四座神兽,四神兽陨灭,意味着原本可以镇邪的神兽已被这庙里的东西蚕食,失去了保护庙宇的能力。
方长春只能约莫算出今夜夜半时分,此庙必有血光之灾,但是是如何导致的,他算不出来,所以他只能让那丫鬟将这庙里的人尽快转移,只可惜,空口无凭,丫鬟信自家主子躲过于信方长春,也是正常之举。
方长春思索一番又问岑雪:“你可以看见这庙里是否镇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吗?”
岑雪摇了摇头,抱着腿耷拉着脑袋任凭方长春如何问都不肯开口说话了。
方长春见他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起身推开木窗一点缝隙,簌簌风雪从缝隙中飘了进来,窗外是一群巡逻的修士,约莫是那桑河城主府的门下子弟,一个个训练有素,沿着既定的路线不停换岗巡逻。
天色已晚,方长春掐指算了算,发觉此时离他算出来有血光之灾的子时已然很近了。
来不及了,方长春猛然推开木窗便要翻出去,在刚落地的那一瞬间,不远处传来一身凄厉的喊叫,划破凛冽冬夜,惊扰了原定路线的修士们。
巡逻修士们已然没有功夫理会翻窗而出的方长春,任由他跟着一起来到惨叫声的源头,只见一间还算温馨的小屋子里,刚还赶着方长春的丫鬟被吊死在房梁之下,双脚还无力地扑腾着,有修士去拽,却没有拽动,反而加速了那丫鬟的窒息,不过顷刻间,丫鬟原本娇嫩的容颜变得铁青,舌头从嘴里掉落,已然失去了所有生机。
原本拽着她腿的修士惊惧地跌落地面,整个人惶恐地往外爬,边爬边道:“谣言没错,这庙里果真关着一个邪祟,快跑啊快跑。”
他刚爬出屋子想从雪地上起身逃跑,身上的皮肤却像蜡一样融化了,血肉烂成一滩,和底下的雪花交融在一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算是雪花还是血花。
不过一会,便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方长春从一群慌神无主的修士中走出,抬头仔细瞧着吊死的丫鬟,忽然从房梁顶上看见一只冒着黑气的小朱雀。
那朱雀扑了扑翅膀,发出诡异的啼鸣,而后从房梁处飞起,从屋顶处啄出一个洞口,飞身而上,化成一团黑雾,方长春追了出去,看着那只小朱雀落到屋檐雕刻的大朱雀身上,两相交融,不知道是不是方长春的错觉,朱雀石像身上的黑仿佛浓厚了一点。
倒更像是这尊神像吸食了人命,越发漆黑起来。
这倒是奇怪了。
四神兽本该镇守一宅,有镇压邪祟的功效,被邪祟影响之后也该只是失去原有效力,怎么会变成索人命的邪物?
除非有人逆行倒施,用四神兽成一个镇压催化法阵,为镇庙里的某个东西,同时又需要催化那个东西的邪力,所以通过源源不断地献祭人力来维持法阵。
如果是这样的,那整座庙里的人都是祭品,被献祭给这座庙宇维持法阵的祭品。
方长春眸色一紧,为了确保献祭完成,庙里的献祭品绝不可逃逸,那么···他快步上前,踏过沾满血水的雪地,取下门扉上的木条,接着用力一推,金光闪过,他被震飞倒地,在本就布满血污的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大门毫不意外地被封住了。
此刻,这座庙里,是可进不可出的祭台。
祭祀完成之前,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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