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云院原是敕封庄中用来安置外客的小院,地处偏僻,平日里少有人至。此时更是深夜,万籁俱寂,唯风声穿林,似有若无地低吟浅唱。
柳朝闻贴着院墙潜行入内,一路未闻声息。院内正屋灯火尚明,门扉紧闭,隐隐透出灯影斑驳。他目光微凝,只见廊下倚着一人,静静立于风雪之间,仰首望天,眉目不动,恍若玉树临风,偏又如孤鹤立雪。
云层中透出的朦胧月色冷冷淡淡,将那人瘦削的身影拉得极长,一寸寸铺陈在白雪之上——正是叶尘。
柳朝闻脚下一滞,甫欲开口,那少年已先一步侧过头来,目光静静扫向了他。
隔着月色与白雪,两人四目相接。柳朝闻心头微震,那少年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眼神澄澈似水,却在与他对视的刹那,唇角轻轻一牵,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不似人间俗态,恰如初春枝头的第一朵桃花,清雅而不近人情,令人不由得怔住目光。
“醒了?”叶尘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忽视的从容,穿透风声清晰传来。柳朝闻一时间竟怔在原地,忘了应答。直至那少年唇角再次微挑,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道:“特意来找我?”
柳朝闻登时耳根泛红,轻咳一声,低声道:“我来谢你救命之恩。”
叶尘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语气懒懒:“这时辰来谢,倒也别致。是来得早了,还是晚了?”
柳朝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月色已深,此刻本非探访之时。念及此处,耳尖又是一热,略带自嘲地笑了笑,道:“闻得父亲让你久居于此,心下颇有不安。适才醒来,念及还未谢你搭救之恩,便冒昧前来……叶兄,大恩不言谢,此情,朝闻必报。”
叶尘见他神色间露出羞赧与局促,嘴角终究漾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既如此,倒也省了我一番言语。既然你要报恩,不妨跟我走一趟,去取件小东西,便算扯平。”
柳朝闻心头微动,刚欲细问详情,却见远处回廊一隅,又有灯笼火光晃动而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愈近。
叶尘目光一斜,瞥了眼那灯影,将身一转,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静静悬在空中,仿若邀他共赴夜行之约。那手修长而干净,骨节分明,掌心微凹,恰能容纳另一个人的信任。柳朝闻怔怔望着那只手,良久,终是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轻轻落入那掌中。
下一瞬,身形一轻,已被叶尘带起,飞身掠出廊檐,隐入漫天雪影,直没入沉沉夜色之中。
夜色渐深,北风如刀,猎猎作响。
柳朝闻被叶尘一路带着纵跃穿行,越过敕封庄高高低低的屋脊与竹林,飞檐走壁,影掠枝梢,直至庄外一片密林,方才落地。
夜雪未融,地面覆霜,枯枝交错,脚下稍一用力,便“咔嚓”作响,宛若薄冰踏裂。然叶尘行步无声,仿佛脚下并非积雪,而是春风拂草,整个人与这夜色与雪林浑然一体。
柳朝闻尚未痊愈,奔跃一阵已觉胸口微闷,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力站稳,压住体内翻涌气息,开口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叶尘背负双手,站在几步之外,背影挺拔,轮廓被雪光映得若冰若玉。他侧首斜睨,道:“孤鹭峰。”
柳朝闻微怔,片刻后醒悟,脱口而出:“你要去取……若蔓华?”此药乃是祛毒圣品,极为稀罕,只生于孤鹭峰峭壁悬崖之侧。当年陈磬见之,尚曾叹息错过。柳朝闻记得他待欲深问缘故之时,陈磬面露古怪,似有隐情,终未多言。想来叶尘略通岐黄之术,要取此物炼药也算顺理成章。
叶尘轻轻应了声,却带着一丝戏谑意味:“你命还想要的话,便老实跟着我,莫要再多嘴。”语气虽淡,却隐带讥讽,仿若一柄锋刃,点到即止。
柳朝闻闻言不怒反笑,微微摇头,拢了拢斗篷,悄然跟上。他心知这少年嘴上不留情,实则颇有分寸,是以倒也不以为忤。只是夜路难行,寒意逼人,他身体未复,脚下踉跄,心绪却愈发纷乱。终于,他低声唤道:“叶尘。”
那人步伐不停,只微偏了偏头,似在等他续言。
柳朝闻略一沉吟,低声问道:“当日你说,待办完事,便送我回笼火城。可为何……我醒来,却在山庄?”
叶尘脚步微一顿,未语,雪花却落上肩头,未及融化,便又被他身上升腾之气逼得滑落。
良久,他才回首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轻极淡,却藏着说不尽的复杂情绪。他道:“是你自己说的。”
柳朝闻怔了怔。
叶尘缓步上前几步,垂眸望他,语声轻得几不可闻,却又恰好能在风中传入耳中:“你当时神志不清,拽着我衣襟不放,反复说着——‘我是敕封庄的大弟子’,‘我父母在敕封庄’,‘我得回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你还说,‘回庄后,能叫人做绿蚁新醅酒给我喝’。”
柳朝闻:“……”他几乎能想见自己半昏半醒之时,拉着人家胡言乱语的可笑模样,耳根蓦地热了,像是霎时被雪水灌了一壶,直红到了脖颈。
叶尘静静看他窘态,眼中掠过一抹真切笑意,却转瞬即逝。他道:“我原是不想管的。只是你拽得紧,口中唤着‘娘亲’、‘回家’,便想着……罢了,把你送回来罢。”
柳朝闻听得最后一句,心中忽地微微一酸。
他自小在庄中长大,名为嫡子,却从未得母亲片言温语,长年疏离冷漠,那一句“娘亲”,竟似是记忆深处遗落多年的声音。想来在昏迷中唤出的,不过是少年心头尚未死去的念想罢了。
他垂首低声道:“……多谢。”
叶尘却似未闻,只背着手继续往前走,背影被风雪拉得愈发寥落。只听他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句:“不是说,大恩不言谢?”
柳朝闻微怔,眼前忽地浮现起初见时叶尘那双冷漠眼神,与适才那一点讥诮笑意,竟难以拼合。他抬手揉了揉被风吹得发红的耳廓,叹了一声,提步追了上去。
雪地之上,一行浅深不一的脚印沿着蜿蜒山径延伸而去。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身影在风雪之中渐行渐远,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两道倔强的剪影,隐入孤鹭峰下白茫茫的静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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