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陛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敬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下首阴影处,如同一尊沉静的雕像。

他年约六旬,面容慈和,眼角与嘴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记录着数十年宫廷生活的风霜。

一身深紫色的蟒纹贴里官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清瘦而挺拔。

他目光低垂,神情恭顺,仿佛与殿内的家具陈设融为一体,却又将皇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情绪都尽收眼底。

宫里极静,只有烛火哔剥和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忽地,赵寰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轻咳,眉头迅速蹙紧,显出一丝痛苦之色,虽然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但苍白的脸颊还是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几乎就在同时,冯敬动了。

他步伐轻缓地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甜白釉的茶盏,盏内汤色深浓,热气氤氲。

“陛下,夜深了,饮盏热茶润润喉吧。是刚进上的阳羡贡茶。”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自然得如同真的只是在奉茶。

赵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瞥了那茶盏一眼,目光交汇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放下朱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伸手接过茶盏。

指尖相触的瞬间,冯敬能感觉到皇帝指尖的微凉。

赵寰揭开盏盖,一股更为明显的药味混杂在茶香中逸出。

他面无表情,仰头将盏中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仿佛饮下的不是苦药,而是不得不吞下的命运。

冯敬适时地递上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赵寰接过,轻轻拭了拭嘴角,将空盏递回。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却完成了一次唯有寥寥几人知晓的秘密。

就在冯敬接过茶盏,准备退回原处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内侍在殿门外跪倒,声音带着夜深的寒意与紧张:“启禀陛下,文书房听用白晔,于宫门外求见,言……言奉命复旨。”

冯敬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皇帝,并未立刻发声,只是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之意。

赵寰的精神明显一振,方才的疲惫倦怠似乎瞬间被某种锐利的东西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

他没有看冯敬,只是对着空气,极其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让他进来。”

冯敬这才垂首,对外扬声道,声音平稳无波,足以让殿外人听清:“陛下有旨,传白晔进殿回话。”

………

白晔在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空气息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

他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南宫月教他的话,将呼吸与情绪都调整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稳状态。

今夜能否活命,就在此一搏了。

他低垂着眼,躬身趋步进入温暖却压抑的暖阁。

他并未过分靠近那明黄的身影,而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外便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

这个距离既显恭敬,也无意中给予了那位多疑的皇帝一丝微妙的安全感。

“奴才白晔,奉旨前往将军府复命归来。陛下的恩赏和旨意,奴才已悉数传达,并为南宫将军敷用了药膏。”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努力维持着镇定。

暖阁内一时寂静。

赵寰并未立刻开口,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目光幽深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极其轻微地朝冯敬的方向侧了一下头。

侍立一旁的冯敬立刻了然于心,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代天子发问:“既已复命,为何耽搁至此时才归?再晚些,宫门落钥,你可知是何罪过?”

白晔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

“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敢耽搁。只是奴才抵达将军府时,南宫将军正奉旨于城北巡察布防,并未在府中。奴才一直跪候至将军归来。宣读完陛下旨意后,将军……将军许久未发一语,奴才只能在一旁静候,屋内僵持了快半个时辰,将军才最终允准奴才上前敷药。”

赵寰听着,指尖在奏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南宫月去巡察布防,他是知情的。

这番说辞,时间上合情合理。

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阴暗的内心开始蠕动,渴望听到更细节的、能印证他某种猜测或者能让他抓住把柄的反应。

尤其是……敷药之后。

冯敬接收到皇帝沉默中传递出的意图,继续问道:“哦?敷药之后呢?南宫将军……可还领受陛下这番美意?”

他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寻常询问,实则暗藏机锋。

白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后怕的哭音。

“奴才…奴才不知是否是自己笨手笨脚,伺-候得不好,未能体会陛下深意……药膏敷上后不久,将军他突然……突然异常暴怒,猛地站起身,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鞭就朝奴才打来……奴才惶恐万分,实在不知是何处触怒了将军,未能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求陛下恕罪!”

他巧妙地将重点引向自己“伺-候不周”和将军的“异常暴怒”,言语间将自己摆在无辜且忠于王事的位置上,仿佛完全不明白那药膏有何特殊,也不明白将军为何突然发难,只是竭力维护着皇帝的“恩赏”之名。

听到白晔带着点哭腔的诉说,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

赵寰的目光依旧落在别处,指尖却停止了敲击,只是极其轻微地朝冯敬的方向动了一下。

冯敬立刻躬身领意。

他深知陛下因幼时的那场大病便久患咳疾,不喜血腥之气,且此事关乎南宫将军,需得验看清楚。

他步态沉稳地走到白晔近前,温声道:“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白晔依言微微直起身,但仍卑微地低着头。

冯敬绕到他身后,小心地掀开那件早已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靛青色太监服后襟。

只一眼,饶是冯敬这般在宫中见惯了风浪的老人,心下也不由得暗暗一惊,随即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

那单薄稚嫩的背脊之上,竟纵横交错着几十道狰狞的鞭痕,力道极深,每一鞭都精准地抽开了衣料和皮肉,有些伤口甚至皮肉外翻,鲜血将深色的衣料浸染得更加暗沉,几乎湿透。

这绝非做戏,而是实打实的狠厉鞭挞。

冯敬内心叹息一声,这般年纪,放在宫外,也该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好儿郎……何至于受这等苦楚。

唉,也是个可怜见的孩子。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心中已有计较。

他轻轻放下衣襟,仿佛不忍再看。

转身回到皇帝身侧,垂首恭谨回禀,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确保皇帝能听清每一个细节:

“回陛下,奴才查验过了。一共二十七鞭,鞭鞭着力,并非虚饰。南宫将军……确实是动了真怒。”

听到白晔描述南宫月“异常暴怒”甚至鞭打于他,赵寰苍白的面容上,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扭曲的快意悄然掠过眼底。

早朝时被当众拒婚的羞辱与愤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一种更隐秘、更阴暗的情绪所取代,一种确认了自己仍能牵动对方剧烈情绪的掌控感,哪怕这情绪是愤怒。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懒洋洋的腔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锐利如针:“将军呢?”

白晔心头一紧,但不敢迟疑,依着南宫月事先的嘱咐,低声回禀。

“回陛下,将军…将军鞭责奴才后,便大步从府门正门离去。奴才……奴才听见门外有牵马备鞍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马蹄声疾驰远去。奴才实在不知将军具体去向。”

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表露忠心:“奴才当时只惦记着需尽快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敢有误,这才强忍着伤痛,紧赶慢赶,终于在宫门下钥前赶了回来。”

赵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

这小太监所知有限,答案也在他预料之中——南宫月惯常的反应,要么是入宫来向自己请罪,要么是去永安北军营,这时辰还没来向自己请罪,想必是去军营了吧。

再问下去,确实也问不出更多了。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行了,朕知道了。退下吧。”

“谢陛下恩典。”

白晔如蒙大赦,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尽量挺直了腰背,尽管这动作让他痛得几乎抽搐,向皇帝叩首之后,低着头,一步步谨慎地向后退去。

就在他即将退出暖阁门槛的那一刻,皇帝的声音仿佛幽灵般再次响起,问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南宫月也从未教导过他该如何应对的问题:

“等等。”

赵寰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懒散的调子,却像冰冷的蛇信缠上了白晔的脚踝。

“朕再问你。将军他,看你的脸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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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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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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