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元年,边事孔棘,国子监开放捐资,市井恒人皆得以输粟入监,士风日陋,久而久之,一些有名望的京官家族便不愿把子弟送入国子监,而在家办起私学。
天玺六年,内阁大学士裴正的嫡长子裴祁安年满七岁,已到受蒙学之时,裴大人于家中设立私学,一并接纳交好的同僚之子。裴家私塾不仅有名师教导,又因入学者皆是高官子弟,他们的父亲上至内阁六部,下至五寺三监,定期还会来讲学,授以官场之道,故在京师很是闻名遐迩。
天玺十年,首辅高征病逝,次辅徐公度回籍丁忧,内阁中另两位大学士因营私舞弊而获罪,命运把资浅望轻的裴正推到了首辅之位,连府邸也从远离皇城的坊市搬到了正阳门内、大明门东侧的南熏坊。
是冬,万里彤雪,檐上琼花片片。裴府门前,几近十辆马车从四面八方驶来,小儿郎们裹得严严实实,哈气跺脚地从车上下来。
私塾位于府邸东南方,即巽位,最是旺文昌。门前立着一石碑,曰:“使学问见之予践履,文章施之于政事,以佐国家太平之运。”
窗外大雪纷飞,学堂里红炭焚烧,金炉香霭。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少年们相继入座,趁着先生还未到,便开始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
吏部侍郎之子邹洤转过身子,用手微捂着嘴问隔桌:“嗳,黎将军的女儿是今日来学堂吗?”
“这事问祁安,他清楚。”回话的是户部尚书之子李仲庾,长得圆滚滚,言讫便提起屁股,呼唤道:“祁安,祁安。”
坐在最前排的裴祁安循声侧过脸来,小郎君的长相十分秀气,唇红齿白,轩如霞举。因未到束发年纪,头顶高绾着髽髻,以三颗珍珠为饰,其余头发则披下,大约肩后半尺长度。
“祁安,那个叫什么黎璃的……”
李仲庾话音未落,听得“吱呀”两声,大门倏地开阖,刮进一阵风雪。
来者正是他们口中讨论的黎璃,只见她立于门前,素白的手从合拢的黑色披风里伸出来摘下护帽,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正转动着朝四下观望。
学堂里忽地止了声,小少年们纷纷举目注视。
黎璃对他们的打量视同未见,一壁解开披风挂在角落的衣桁上,一壁看向堂前墙上悬着的一块匾额,但见匾上金刻着斗大的三个字——三松堂,其后有一行小字:“天玺十年七月,书赐少师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裴正。”
她扭头又往堂下看去,只见梨花木书案共有两列六排,除了第一排和最后一排各空了一个位置,其余都坐满了。黎璃没有犹豫,走了两步,直接坐在第一排的空位上。
这下学堂里开始左顾右眄,面面相觑。
裴祁安眉宇轻蹙,眼睛下睨着,出声道:“欸,坐后面去。”
黎璃闻言侧首,见身旁这位一副高傲冷漠的姿态,便问:“这位子是有人坐?”
他打鼻腔哼一声,轻飘飘地说:“没人,只是不喜欢有人跟我坐一排。”
黎璃直视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哦”一声,也轻飘飘地说:“可我喜欢跟你坐一排。”
出乎他意料的回答,令裴祁安怔了怔,这才转过头去看她。视线对上,她的眼神没有半点回避,那他就更不能回避了,于是大咧咧地将她打量一番。
女孩的鼻子小巧高挺,头发用白绦高束着,鬓边的短发碎发也结成小辫,一道归拢进去,整张脸清清爽爽。
长得倒是不难看,就是太不识相。
十岁出头,正是不能丢面子的年纪。裴祁安清清嗓,又道:“知道我是谁?”
黎璃不再看他,淡淡回:“不知道。”
急促的几声“笃笃”,是他用手指头重重叩案,口中强调着:“这是我家私塾。”
“裴公子。”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裴祁安又顿住,神情有些愤愤然,这是非要让他把话挑明了,他不耐烦道:“我家私塾,我说了算,你现在立刻坐到后面去。”
那厢黎璃默不作声。
候等许久,仿佛是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没起半点反响,他有些咬牙:“你听到没有?”
她慢悠悠翻起案上放的书本,随口说:“大丈夫要胸怀宽广,莫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这状如训诫的话,令裴祁安冒了火:“大丈夫是不跟小人斤斤计较,怎么,你是小人吗?”
“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黎璃微笑着看他,反问:“谁是小人?”
热气“噌”一下从脖子冲上来,他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黎璃视若无睹,继续道:“孔子还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我想和你坐一排,所以我自己坐过来了,你若不想和我坐一排,可以自己坐到后面去。”
“你!”裴祁安怒得指她,“你!”
众人何时见过裴少爷吃瘪如此,见他“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呲”笑出声,其后更是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的交谈。
裴祁安又怎能忍受在一群小弟面前丢份如此,他“腾”一下站起来,拔高声调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这明显是吵不过,但又不能不说话显得自己输了,气急败坏下的人身攻击,非但没让他好受,反而更憋屈了。
黎璃没理会,忽地抬头念起墙上挂的条幅:“礼义勿疏狂,逊让敦睦邻,谦恭尚廉洁,绝戒骄傲情。这是你们裴氏家教?”她摇了摇头,嗟叹道:“裴公子有待感悟。”
裴祁安嘴角一抽,竟是被气笑了。
一阵突兀的安静袭来,小郎君们都梗着脖子仰头张望。素日里他们对裴祁安都是顶礼膜拜,这个年纪天不怕地不怕不稀奇,不怕父亲的唯有他一个,形象别提有多高大威猛。今日罕见地被一个小女郎压一头,又如何能善罢甘休,他们都等着看好戏。
后头的李仲庾更是不介意再拱拱火:“祁安祁安,她是在说你没家教,还说只有小人会仇恨对自己正言规劝的人,隐喻你才是小人。”
“我的话不用你解释,”黎璃倏然回头道,“摇唇鼓舌,搬弄是非。”
李仲庾被看得心虚,咽口唾沫,嘴里“我我我”个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这时学堂门开了,依次进来三人,领头男子年近不惑,纱帽上加貂皮暖耳,革带挂印绶,身穿一品文官常服,胸背各缀了一块方形仙鹤补子。
学堂里立马噤声,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行礼。
裴家私塾仿国子监制,每月仅在初一和十五休息,每日卯正二刻上早课,午食由府中膳夫送来,直到日落下课,期间除如厕外,不许擅离学堂。若逢学子父亲前来讲学,两位塾师序立两侧,众学子则拱立静听,不可坐下。
今日来的便是裴祁安的父亲——新任首辅裴正。
只见首辅大人站定长条桌前,向下扫视一圈,眼神最后定在裴祁安处,严肃里透着几丝厌烦。
裴正是传统的理学门徒,秉持着‘存天理去人欲’,把彰显德性视作人生根本,对于这个不学无术、不尊师重道的长子,已然十分腻烦。
他抬手捋了捋颌下虬髯,切入今日讲学的主题:“朱子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而王守仁言大学之道,宜从旧本作‘亲民’,孰是孰非?裴祁安,你来说。”
这是一道送命题,‘新民’和‘亲民’之争亦是理学和心学之争。朱熹在《大学章句》中将原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的‘亲民’解作‘新民’,王阳明则认为应该遵照原文。本朝以朱子理学为正学,忠诚的朱熹门徒都将阳明心学评判为挑战正学的‘歪说’,尤其是裴正,对心学可谓是深恶痛绝。而裴祁安则是父亲痛恨什么,他就支持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裴祁安不要命地说道:“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朱熹晚年亦言‘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思改正而未及’,以此可见,他老人家也知自己多有诳语,悔悟来不及改正,没想到后世之人将……”
话还未说完,裴正已将案上的砚台砸了去,五寸长的大砚台撞到裴祁安的嘴角,继而“砰!”一声闷响,碎在李仲庾脚旁,蹦出的碎块正好弹到他的小腿上,遭受无妄之灾的李仲庾低着头龇牙咧嘴地“嘶”一声。
这已是首辅大人来讲学的例行节目,明知自己儿子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次次还非要让他作答。于是每每自讨苦吃地先气一通,再抄起戒尺狠打一番消下气,才算了结。众人对此场景也是司空见惯。
不出所料,讲台上的首辅大人已经怒气冲冲地抓起戒尺,就要下来给一顿好打。
裴祁安的嘴角破了口子,正朝外涌着血,他抬手用拇指擦去即将滴落的血珠子,看着怒火中烧的父亲既不辩驳,也不闪躲,就定定地等在那。
“关于理学心学,学生亦有数言想与先生探讨。”
突兀的打岔,令众人都愣了愣,连裴正也止住了步子。
黎璃低眉行礼,未等裴正同意,兀自道:“理学认为天理乃万物本源,道理和规律应通过外在学习和理性思考来领会。而心学则认为‘心即理’,吾性自足,致良知便是正确的行为准则。若将心学施用于孔孟教条前,不免未信先横。而如今将理学定为一尊,士子经义专以程朱传注,以八股取士,不乏有不识本经原史,背诵一年八股时文便可进士及第者,未免刻板。”
“理学和心学,不是一个对了,另一个就绝对错了,便如父与子,心学是理学的继承和发展。所以学生认为二者皆是正统儒家思想,一个从外求,一个从内求,应是互为补充,互为促进。”
“至于‘新民’和‘亲民’之辩,学生觉得任何学说和其解读都有其产生的背景,当时既存在,便有合理之处。千人千面,百人百性,别说是不同的人,便是同一个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想法也会不同。”
黎璃又施一礼,恭敬道:“不知学生的看法有无偏颇?还请先生指正。”
她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明着说的是理学心学,暗里点的却是父子关系。对于这个通过人情世故塞进来的女学生,不过十岁出头,已有此般认知,裴正自然吃惊。
“不知黎姑娘师从何人?”
【1】明.宋讷《西隐集》:“……使学问见之予践履,文章施之于政事……以佐国家太平之运……”
【2】“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译文:只有君子能够喜好对自己正言规劝的人,小人则仇恨对自己正言规劝的人。
【3】“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译文:君子凡事都要求自己,小人凡事都要求别人。
【4】范仲淹《范文正公家训百字铭》:“礼义勿疏狂,逊让敦睦邻……谦恭尚廉洁,绝戒骄傲情……”
【5】王阳明:“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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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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