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正中央,则是一派景然气象。年轻裁缝们各司其职,量身的、录尺寸的;专司样式的绣娘,将花样本子捧给姑娘们挑拣,再细心记下;老裁缝则如定海神针般穿梭其间,时而指正徒弟,时而温声为姑娘们提提意见。
阳光融了几许暖风,捎来春信,曲中院里但见罗绮芬芳,纷纭笑语,真是好不热闹,而秦淮河对岸的应天府学,却俨然是另一番景象。
明伦堂内,府学高教授领着众训导垂首肃立,众人皆屏息凝神,正静待学宪大人开口谕示。
“今日请诸位前来,实有要事相商。”谢攸清清嗓,挺正身子,“洪武二十五年,太祖定礼射书数之法,遇朔望,各府州县生员习射于射圃。弘治十七年,礼部再颁明文,饬令提学官每月一二次令生儒习射,兼读古兵法诸书。然本官观近年以来,士子止尚科目,而武教遂废。我朝府、县学校本就各有射圃,今拟恢复洪武礼射古制,若诸公无异议,每月初一、十五,应天府学与南京国子监辰初至巳末读古兵法,未初至申末则赴射圃习射。届时本官当躬先示范,还望诸公同心协力,重振我朝文武兼修之制!”
言讫,堂内静默一瞬,随即便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高教授当即击节:“学宪恢复古制,实乃兴教之本!”
紧接着,各训导立马跟上。
“大人高见!近年科场之士,手无缚鸡之力者比比皆是,大人今日重振射礼,乃泽被士林之举!”
“能得观学宪引弓之姿,实乃诸生三生之幸!卑职定要令画工绘下《学宪习射图》,以垂范后世!”
谢攸听得这般谀词,尴尬不已,赶紧叫停:“本官志在兴复古礼,非为邀名,这个《学宪习射图》便罢了,罢了。”
*
下晌还日朗风清,及至傍晚,沉雷自云山深处辘辘而来,此刻天际一抹电光闪过,转眼间便大雨瓢泼,直把青瓦敲得噼啪作响。
谢攸起身,假意要阖窗,目光却一直盯住对面张望着。
但见西厢房轩窗隐隐透出烛影,望着望着,脑中忽而想起厨夫先前的回话,道她早已用过膳了……唉,怎么就没等他呢?莫非真是有意避而不见?若果真如此,他又当如何?
此时窗外夜雨潇潇,更衬得心内空空。对着摇曳的烛影,他不觉痴痴念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玉溪生的这首《春雨》真是分外契合他当下心境,字字竟都似从他肺腑间掏出一般。那“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怅惘,那“珠箔飘灯独自归”的孤寂,隔了数百年光阴,仍道尽了他此刻难以名状的滋味。原来这世间情肠,不论今古,皆是一样的辗转难言。
胡思乱想之际,早先香菱与他说过的话隔着雨幕又幽幽荡进耳中。
——想逗阿姐高兴啊,记好喽:身段放下来,脸皮抹下来!
论起身段,对着她,他哪里还端得起半分架子?那是向来没有身段可言的。若论起脸皮,他也想不要脸啊,可具体如何不要脸呢?且这分寸又该如何把控?毕竟真在她跟前耍起无赖,她可能是会揍他的。
叹了一口气,忽地就这么灵光一闪。
有了!
这雨下得巧呀,这雨下得妙呀!
谢攸拖来一把靠背椅抵在床沿,又寻了个圆凳叠上头,随后他扶住床框,先踩上椅子,又哆哆嗦嗦踩上圆凳。
那凳脚随着他的动作吱呀摇晃,连带着他整个人也抖如筛糠,只得死死攥紧床框,而后将方才撑伞去院里偷摸拾的粗枝奋力向上探去。
“砰砰砰!砰砰砰!”
我戳,我戳,我狠狠戳。
“砰砰砰!砰砰砰!”
不知戳了多久,终是听得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两片残瓦应声而落,在方砖地上迸碎开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骤雨已从破洞倾倒而下,哗啦啦浇了他满头满脸。
“哎唷!哎唷!”谢攸赶紧弃了粗枝,广袖遮面,颤巍巍扶着床柱往下挪。
刚沾地,他顿觉膝头发软,撑住椅背连喘几口大气,还好还好,没摔个四脚朝天。
其后便将早已备好的被褥紧紧揽在怀中,一手执起油伞踏入滂沱夜雨,踩着四溅的水花疾步穿过庭院,径直奔到西厢房。
谢攸立在门扉前略定心神,给自个儿打了气,便抬手叩门。
门很快开了。
伊人穿着件玉色软缎寝衣,那衣料泛着莹润光泽,勾勒出一段曼妙身线,满头青丝未绾,如墨泉般垂落腰际,被开门风儿一带,几缕发丝便跟着玉色衣带翩跹起舞。
见他愣头愣脑,裴泠蹙起眉:“看够了?”
谢攸慌乱地低下头去。
她环臂:“何事?”
“咳咳!是这样的……那个,我屋里有几片盖瓦教暴雨打破了,正对着床榻,方才雨水直灌进来,竟将衾枕尽数浇透,今夜怕是难以安寝。故而万般无奈,踌躇再三,只得冒昧前来作扰,这个……这个今夜可否……咳咳……不知今夜可否同住?”谢攸始终不敢抬头,一口作气,毫无停顿地道,“在黄河东岸驿,你不是说过的么,太祖时御史与校尉出京监察需同居官舍,重屋,是欲二人互察互纠,你我同住一间,并非违制之举。”直说到没气,呼呼地喘两口,终于攒足胆量,将心一横,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是你说的罢?”
裴泠嘴角一抽:“既要打地铺,你去厅堂不是一样?上我这来做什么?”
糟糕,没想到这出。
谢攸支支吾吾地:“那边不大好罢……?”
“哪里不好?”
想了半天:“终究……终究不是正经卧房,那地怕是格外硬一些……?”声音未落,猛然惊觉两处铺的都是同样的方砖地,真恨不能立时咬断这不经思索就贸然行动的舌头。
裴泠喉间滚出两声低低的“呵呵”,眼神在他面上溜了一圈:“怎么,你还想跟我同睡一张床?”
语出惊人!
却也是一语道破……
“不不不敢……”谢攸结巴了,下意识地连连摇头。
尾音甫落,下一瞬,但听一声“砰!”,那门便在眼前重重阖上了。
他一手执伞,一手抱被褥,傻傻地呆立不动。
此刻心境,恰似那想效仿愚公移山的痴人,才举起锄头挖了一下,方觉整座山竟是浑然一体的玄铁铸就,挖不动,也撬不开。
这结果原也是心底早料到的,她这座铁山哪是凡夫所能移。
而他这个凡夫出师不利,铩羽而归,还须得再行修炼,精进道行才是。
嗐!
[1]余怀《板桥杂记》
关于礼射参考《明代提学官与地域文化研究》
李商隐,号玉(谿)溪生,《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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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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