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南京内守备厅。
桂谨恩垂手立在一旁,见王牧搁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便欠身道:“老祖宗可是倦了?让孩儿伺候您松泛松泛可好?”
王牧闭着眼“嗯”了一声。
得了他首肯,桂谨恩方悄步上前。先将双手搓得温热了,这才贴上王牧的后颈,指节顺着经脉缓缓推拿。
“老祖宗,齐宗室刚递了话儿来,那朱际宗怕是真不成了。说来也是劫数,那支流箭若偏下几分落在肾囊上,兴许还能保住些根本。可不偏不倚就正中了命根,往后莫说延绵子嗣,就是如厕都成了难题。”桂谨恩手上动作不停,身子往前倾了倾,凑到王牧耳畔,“正哭天抢地,可劲儿闹着呢,说是裴镇抚使下的黑手,要您给个公道。”
“公道?”王牧眼皮都未掀,嗤了一声,“捉贼捉赃,断案凭据,这是千古的理儿。要是谁人都能凭一张嘴讨来公道,这世间该有多少冤假错案?传话给齐宗室,要讨说法,就拿出真凭实据。”
桂谨恩小心翼翼地试探:“老祖宗圣明,只是孩儿私下琢磨,这事儿倒真有几分像是裴镇抚使的手笔。前番您让她放了朱际宗,依她那个性子,明路走不通,怕是真要往暗道里寻办法。总归她想办的人,无论如何曲折,终究是要了断的。”
王牧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就由着她罢。”
桂谨恩手下力道放得轻柔:“不过这明里放人,暗里断根的手法,既全了您的面子,又遂了她的心意,就是苦了那朱际宗,”他忽然压低嗓音,喉间滚出几声压抑的笑,“如今倒好,竟也成了阉人。”
王牧漫不经心地点着圈椅扶手:“人,既然已经放了,咱家对齐宗室也算仁至义尽,也只能怪自个儿运气不好,中了流箭。这人要是倒霉起来,走路上都保不齐被屋檐瓦片砸了脑袋,而今能捡回条命,已是阎王爷手下留情。告诉齐宗室,趁早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一收,既是天意让他断了红尘念想,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往后在祖宗规矩里讨个清净。”
桂谨恩“嗳”了声,又道:“裴镇抚使的命可真好,陛下器重她,老祖宗您又这般回护,纵是捅破天去,也有人替她撑着。说句僭越的话,这宫里头的公主们,虽是金枝玉叶,倒像是笼中雀,被祖宗家法拘得寸步难行,连皇城都迈不出去。而她呢,权势在手,富贵傍身,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可去得。这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女子能比她更逍遥?”
王牧缓缓睁开眼来:“这世间的得与失,从来都是一本清清楚楚的账,今日你从别处占了便宜,他日必要在别处还回去。”
桂谨恩不解:“老祖宗的意思是?”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几年呢?”王牧蓦地笑了,“可有些路,是老天爷早在命数里给你画好的道,该你走的,一步也逃不了。”
桂谨恩闻言愈发茫然,眉头锁着,将这句话反复琢磨,偏生摸不透里头究竟绕着什么意思。
王牧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乏了,你且退下罢。”言讫,便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桂谨恩见状急忙上前,稳稳托住他的肘弯,将人半搀半扶地引向内室榻边。王牧歪在引枕上,桂谨恩仔细掖好锦被四角,这才躬身退出去。
刚跨出门槛,他便见一个小内侍正捧着个沉甸甸的物事过来。
“桂公公,”那小内侍掀开盖绸,怯生生禀报,“贾部堂听闻老祖宗近来求神拜佛,特献上这尊金身,以供祈福……”
桂谨恩目光甫一触及那尊金光耀眼的元始天尊像,脸色骤变,厉喝道:“糊涂东西!老祖宗晨昏叩拜的乃是观音和药师佛,你当差这些时日,竟不知他最见不得三清道尊?速去,将此物密存在库房暗格,这辈子都不许再见光!今日若非我撞见,你捧着这劳什子到老祖宗跟前,他盛怒之下,看不打烂你的腿!”
小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慌忙用盖绸将那金像盖得严严实实,踉踉跄跄地小跑着往库房方向去了。
“贾琛这蠢材!”桂谨恩拂袖暗暗骂道。
*
转眼便到了迎夏宴这日,睿王府可谓冠盖云集,南京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员勋贵悉数到场。
谢攸随着裴泠穿过重重仪门,入眼是殿台庭阁,金碧辉煌。
听闻睿王府乃当年圣上特旨拨下六十万帑银,汇集南北巧匠,历时三载方成。这规制气象,莫说诸王公府邸,便是比之禁苑离宫,也不遑多让了。
迎夏宴设在王府园林之中,这园子规制宏大,移步换景,时而奇石叠嶂,时而曲径通幽,各处无不精雕细琢。
不过倒有一点很是奇怪。
“这园子怎不见半片水景?”谢攸兀自疑惑。
裴泠回说:“王爷不喜水景。”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亭台下方,又问,“王爷喜欢养乌龟?”
只见原本该凿作池塘、蓄养锦鲤的地方,皆以青石垒成旱池,里头养着数只硕大的陆龟,正在假山竹影间缓缓爬行。
“谁没几个别致的喜好呢。”裴泠言着,忽将话锋轻巧一转,“学宪大人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谢攸被她问得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眸:“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喜好,从小到大循规蹈矩惯了,我大抵……是个顶无趣的人罢。”
“循规蹈矩?”裴泠笑了一下。
这一笑,他就有些心虚,那些荒唐梦境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个不住,耳根子立时烧得慌。可转念一想,梦里情形终究作不得数,横竖现实里自己还是个规矩矩的读书人。
“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俗人。”谢攸总结道。
裴泠听了不接话,只将头偏向一旁,唇边掠过一抹弧度。
这时——
“裴镇抚使,谢学宪。”
闻声望去,便见杨廷钊头戴东坡巾,着茶色直裰,目光清亮地立在前头,通身透着股经年沉淀的儒雅之气。
“杨阁老。”二人齐齐拱手。
杨廷钊略一颔首,先与谢攸寒暄:“当年学宪高中魁首时,恰逢老夫丁忧去职,未能一睹风采,不想今日在南京得见,倒真应了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古话了。”
谢攸执礼甚恭:“晚辈资浅才疏,是杨阁老抬爱了。”
杨廷钊笑了笑,转头与裴泠道:“裴镇抚使近来如何?白莲教一事,想必已处置得宜了?”
“已近收梢。” 裴泠答道。
杨廷钊顺势问:“那镇抚使何时启程返京?”
“大抵快了,只是确切日子还未定准,有劳阁老动问。”
杨廷钊便道:“夏汛时的吕梁洪水流湍急,需两岸纤夫夹洪挽舟,稍有不慎即会触礁。裴镇抚使若欲北归,还是赶在夏汛前启程为宜。”
裴泠应道:“承蒙阁老关怀,下官自当留心。”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竟是这般快……谢攸静立一旁听着,听得这颗心沉了又沉,只觉眼前诸物顿时失了颜色。
其实也并非不能再见,学政毕竟是外差,三年任满终要回京,可那是三年啊!三年能发生多少事?再相逢,无非是官场上的拱手作揖,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罢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虽然流泪的也只会是他,她恐怕早把这段日子忘了,把他忘了。
真是越想越心酸,情爱之苦,莫过于此,尤其当心悦之人注定是可望不可即的,那这份情愫,便如水中捞月,镜里采花,纵使在眼前,却也永远无法得到。
就在他伤情这当口儿,廊下忽而转出一位侍从,趋步上前躬身道:“睿王爷更衣毕,特命小的请诸位大人往花厅一叙。”
三人遂随侍从穿过几重月洞门,一路往里,来到了花厅。
厅中正有一人负手立于窗前,头戴赤金镶玉冠,身着云山蓝缂丝大袖锦袍。
闻得脚步声,朱承昌缓缓转背过来。
但见他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单凤眼,眼尾上挑,额间束一条玄色抹额,正中嵌翡翠,两侧则以金线绣出蟠龙戏珠的纹样,通身透着天潢贵胄的矜贵气度。
裴泠与杨廷钊齐身行礼,朱承昌已疾步上前,抬手虚扶道:“二位都是老熟人了,何须这般见外。”
杨廷钊执意躬身:“君臣规矩岂可轻废,王爷虽念旧情,然礼不可废,臣等不敢失仪。”
朱承昌捻着玉扳指轻笑:“杨阁老丁忧这些时日,本王三催四请都请不动,今儿个总算肯赏脸了。”
“王爷言重了,实在是先前家中诸事烦扰。”杨廷钊道。
朱承昌含笑点头,这厢寒暄毕,便转头面向裴泠,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静静地望了她片刻,方才薄唇轻启,像是字字斟酌般,缓缓地道:“裴镇抚使,好久不见了。”
“王爷,好久不见。”裴泠低头颔首。
一来一去,静默了半晌,两人都没再找话聊。谢攸此前跟在后头,见二人再无交谈,便上前去。
“臣南直隶提学御史谢攸,恭请睿王殿下金安。”
朱承昌不待他拜下,便已伸手扶住其肘,和声道:“久仰学政大名,此间非正式场合,切莫多礼,快请起身。”
谢攸就着虚扶之势起身,仍是恭敬地一躬身,方才抬起头来。
待他这一抬头,面容毫无保留地撞入朱承昌眼底,竟是让朱承昌呼吸都滞了一滞,倏然怔在当场。
明日无更新[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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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武陵春·春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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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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