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得了这么一个消息,沈怀梅也无心练琴了,慕娘自然也不强求。
沈怀梅呆愣了一会,又对慕娘说:“师父,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慕娘觑她神色平静,也不知道她如何作想,只顺着她说话:“我的事没什么意思,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随便说说吧。”沈怀梅想了想,“比如你是怎么教儿子的?”
慕娘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儿子走了歪路她这个当娘的难辞其咎,沈怀梅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点她呢,“子瑜他……”
沈怀梅摇了摇头,打断道:“我不是想听他,我想听您。我自小没有母亲,也不知道怎么与母亲相处,所以一听说您独自拉扯大一个儿子就想见识一下,慕子瑜已经很好了。”
说着说着,沈怀梅发现自己的敬语又开始时有时无。她一向是这样,祖母不计较,家中最亲近的年长者就是沈嬷嬷,一旦她觉得与长辈亲近了,就不再注意这些细节,随口乱说。现下发现了也不值当特地说出来,顺其自然吧。
“那你问我可问错人了。”慕娘露出一丝苦笑,她拿起手边的箜篌毫无章法地拨弦,“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被那个人带走呢。那时候他虽然还不是摄政,却也是贵客,府里有个专门为待客准备的院落,他就住在那里。那个人喜欢听我弹箜篌,所以我经常被叫过去侍奉,但如果他不叫我,我也去不了那个院子。
“等我发现自己怀了孩子,报给主人家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已经离开数日了。我是左丞相府养的奴,被送给客人又怀了孩子也只是寻常事,喝药便是了。可我总想着他说喜欢我,还送我玉章。我就把玉章献了上去,留下了这个孩子。可怀了孩子的奴也不能再住在府里,就把我养在外面。
“后来,听说他一到景国就成了摄政,大权在握,我的日子也好过许多,生产的时候也被照顾得很好。生了个儿子,府里也开心,听说还往那边送过书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子瑜两岁那年,府里就将我赶出来自生自灭了。”
虽然不是沈怀梅之前所问的,她也听得认真,“好端端的,怎么就赶人了呢?”
慕娘苦笑,“我也不知道,上面人办事是不会给我们这种人解释的。虽然没有地方住,没有月银领,好在子瑜已经大了,将他单独留在家里也不会哭闹。那时候这院子也不止我们一户人家,将子瑜托付给邻居家的大婶,我就出门挣钱。我是左丞相府的奴,没有人来收我的税,也省了好大一笔开销呢。”
“赶您出府,又不放你良籍,这不是欺负人吗?”沈怀梅越听越生气,从地上站起来走来走去,一副要打上左丞相府的样子,已经完全忘记初衷了。
慕娘哭笑不得,也不起身,只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兴许他们是忘了,兴许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少的那一点人头税对我那时候可是救命的。”
沈怀梅被拉住也就不动了,她也不坐下,噘着个嘴说:“你现在又不差那点银子,他们既然捏着你的奴籍,就该照料你。”
“镇国公府可真好啊。”慕娘露出一点向往,拉着沈怀梅语气温柔,“你还想接着听吗?来,坐下听。”
“那您就来镇国公府。”沈怀梅噘着嘴坐下了,她知道镇国公府对奴仆格外宽厚,就算是养个牲口,都要喂它草料,哪有光攥着别人的奴籍却让他们自生自灭的。“难怪您如今也不缺钱,还住在这么乱的地方。”
身负奴籍,赁屋或者置业都会受到限制。这贫民窟管理混乱还有空子可钻,慕娘如今做的生意也不需要正经画押签字,这才让她有屋可住,有钱可挣,却也需要担很大的风险。按照律法,若是左丞相府追究,慕娘现在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左丞相府。
慕娘如今的生活看着花团锦簇,其实不过是那高台子上的虚影,要是左丞相府不愿意搭这个台子,慕娘除了摔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
也难怪慕子瑜想走。这处活不下去,那便去找活得下去的路,自古如此。慕娘因为自幼生活在左丞相府,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被掣肘的生活,觉不出不对来,可慕子瑜不是。他在外面广阔天地中长大,却又因为奴籍始终笼罩在朝不保夕的不安中,他要去景国谋前程实在合理。
沈怀梅也没仔细去听慕娘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乱想,几乎要把自己说服了。慕娘一边说也一边观察沈怀梅,察觉了沈怀梅并没有在听,也就不再说,随手弹了一首小调。
时间就这么慢慢划过去了,到了中午时分,若按照旧例两个人就应该一起去醉花楼,沈怀梅抬头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天色,说:“看着像是要下雨的,师父要是没有什么事,就别出去了吧。”
慕娘回屋找了一把伞递给沈怀梅,“你带把伞,别走到半路淋了。”
沈怀梅接过,看着慕娘说:“师父,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父。”
沈怀梅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是眼神里带着慕娘见过的那种执着,突然又见,恍若隔世。
慕娘摸了摸沈怀梅的头,叹气道:“好孩子,去吧。”
手中东西太多,沈怀梅就将箜篌与油纸伞一起抱在怀里,也不在乎两者会不会弄坏对方。到了醉花楼,将箜篌交给小二让他放到四楼房间去,沈怀梅自己带着伞来到二楼。
大概是因为天色不好,今天楼里的生意不算好,正是午饭的时候,二楼还有许多空位。沈怀梅随便选了一个坐了,坐下之后才发现那晚与慕子瑜调笑时,坐的就是这个位子。
沈怀梅也说不清自己是想坐在这里,还是不想。总之都已经坐下了,便既来之则安之。她随手将油纸伞立在座位边,又吩咐小二今日的菜少放些糖。一切都和往常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等菜的时候沈怀梅顺着天井向一楼望去,这时间说书人还没来,只有他常用的桌案摆放在大厅里。
大厅中正巧有人抬头,与沈怀梅对上视线,是慕子瑜。他胳膊下不知道夹着些什么,对上沈怀梅的视线便笑起来,还要冲她招手,之后便向楼梯走去。
正巧这时候小二来上菜,碗筷都是双份的。小二只记得吩咐厨房少放糖,却没说今天沈怀梅是自己来的,厨房也就照着旧例做了两人份的饭菜。
沈怀梅其实并没有想到慕子瑜中午就会来,可是这少放糖的菜饭倒像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了。待慕子瑜走近了,沈怀梅发现他双肩有微微潮印,便问了一句:“下雨了吗?”
“是啊。”慕子瑜耸耸肩,指了指他拿着的包裹,“本来想回家的,走到醉花楼门口却下起雨来了,不想将它们淋湿了,我就进来了。”
沈怀梅点点头,又指了一下立在一边的油纸伞,“你家的伞,等下你带走。”
简单交谈之后,两个人便吃起饭来。明明都不是计较“食不言”的人,却全都安静地吃饭,不发一言。
饭毕,沈怀梅唤来小二收拾了桌面,又叫他去打包一份饭放到柜台去,才看向慕子瑜。沈怀梅觉得虽然她已经知道很多东西,却不该由她来问,于是她只是盯着慕子瑜,并不说话。
慕子瑜感觉到气氛的紧张,也正襟危坐,问道:“虞虞,怎么了?”
听到这个称呼,沈怀梅突然沮丧起来,她突然觉得无趣,“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说实话,你可曾心悦于我?”
慕子瑜蹙眉,话却说得斩钉截铁,“当然。”接着又追问,“虞虞,到底怎么了?”
沈怀梅虽然面对着慕子瑜却并不看向他,而是看向虚空中,她轻轻地说:“听你如此说,我本该欢喜,可我却没有。我好像不信你了,怎么办,瑜哥,我不信你了。”
“你是听说了什么?”慕子瑜仔细分析,试探地问,“是我娘同你说了什么吗?”
沈怀梅不答话,只轻轻地点点头。
若不是慕子瑜一直盯着她,可能就把这个动作错过去了。“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错了,但是请你先让我解释。”
沈怀梅再次轻轻点头。
“我的确计划要去景国,也的确在得知你是镇国公府的小姐之后想要你行个方便,但我对你的情意并不是假的,曾经对你言说的一见钟情也不是假的。”慕子瑜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直没对你说实话,一是怕你觉得我居心叵测,二是因为我也有些动摇。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也许就这么去春闱试试也不错。”
“很错。”沈怀梅反对的声音倒是大,她低眸看向桌面,复又低声说:“你该往景国去,瑜哥,荣国待你不好,荣国也不会待你好的,你该往景国去。”
沈怀梅并不等慕子瑜的回答,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荣国不能让你建功立业,便该去外面闯一闯,就算是效仿传说中的先贤周游列国也是应当的。更何况你的生父还在那里……”
“虞虞。”慕子瑜叫了沈怀梅一声,待她看向自己才说:“对不起,虞虞。不论我有什么理由,都不该欺瞒你。”
蓦地,沈怀梅眼中便流下泪来。
慕子瑜起身坐到沈怀梅身边,将她揽进怀里,一遍遍擦拭她的眼泪,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窗外暴雨倾盆,哗哗啦啦,遮掩了许多声音,无人发现这一对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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