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出门的时候就不情不愿的。他自认与这桩事已经没了干系,派了衙役去维持秩序已经仁至义尽,谁知道典客并不想放过他。
典客是管着与异国交流的官。虽然这回巫国使团直接住到了醉花楼里,可他们也不能真的就一点都不管了,典客司里还分了小吏专门去醉花楼陪住。百姓们一围住醉花楼,典客司的小吏一边安抚着巫国使团,一边赶紧出来找典客拿主意。
典客哪有什么主意?能够想出散播流言已经是他急中生智的成果了,还能注意着散播消息时要绕着醉花楼走,都已经是他最高水平了。至于其他的,那是完全没有想过的。
如今民意汹汹,完全没有按照他写好的剧本接着演,典客便也手足无措起来。他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让京兆府将这群闹事的刁民都抓起来。
于是他赶到京兆府,软磨硬泡,让京兆尹带人出门了。
京兆尹起先并不想抓人。哪有典客搞出来的破事,京兆尹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道理。因此他带来的人并不多,数目还不及先头派出来维持秩序的那队衙役。干活的人没带多少,却是带了几名少尹、役丞之类的大官小官,也算是给足了典客面子。
此时一声“拿下”喊出,京兆尹身后的衙役立刻上前,却也发现他们人太少了,装装样子都嫌不够。
但是有了这些衙役保护,也足够京兆尹也冷静下来,能够认认真真去看那些“刁民”了。他定睛去看,便见着沈怀梅站在高处,嘴角噙着笑,遥遥指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京兆尹心中千头万绪,只觉得刚刚自己丢人丢大发。可是已经喊出来的拿人,也没有轻易收回道理。可看这人群秩序井然,环绕在沈怀梅身边,也看不出是聚众闹事的样子,京兆府也不能真的抓了他们吧。
京兆尹一时间骑虎难下,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就该显出少尹的作用来了。只见那名林家子弟越众而出,他先是对着京兆尹行礼,说道:“大人,前方人群聚集却不吵闹,恐怕是有组织的乱党,我们现在带的人手不多,当擒首恶。”
另一位同来的姓张的少尹也上前一步,说道:“小林所言差矣,那些百姓分明是被我京兆衙役震慑,才有如此秩序。我看那站在高处的女子像是镇国公府上的小姐,我上了年纪,看得不分明,小林再仔细看看。”
林少尹便抬手搭在额头上,作出一副远眺的姿态,看了一会儿才放下手说道:“张兄果然耳聪目明,正是镇国公府上的沈小姐。有沈小姐坐镇,又有我们京兆府衙役主持,想来应当已经控制了局势,大人不必再为典客大人着急了。”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梯子给京兆尹搭起来了,还帮着他卖给典客一个好。京兆自然也就坡下驴,向典客说道:“正是正是,郑大人也不必着急了,京兆已经将场面都控制好了。”
两人又客套一番,一同走近醉花楼。
后来的衙役们在前面开路,之前的衙役也跟着驱赶百姓,让他们不再围成一团。沈怀梅远远见着京兆尹走近,便也从桌子上下来,跟沈掌柜一起站在了醉花楼门口。
待到京兆尹到了面前,沈怀梅先开口:“多亏了京兆努力抓了那贼凶,咱们才能安心在街面上行走。”说着,便带头向京兆尹行了一礼。
沈怀梅行礼,她身后的沈掌柜以及店里的伙计也跟着行礼。百姓们不明所以,却又知道这时候只要跟着做就没问题了。
然后沈怀梅就请京兆尹上前说几句。架好的椅梯和桌子都没有撤,京兆尹被捧得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到桌子上的。
京兆尹目视着下方百姓,只看到一双双殷切的眼。
这些日子追查贼凶,他一点用处都没有,全被左相与沈怀梅来回踢皮球,查案查得万分憋屈。好不容易案子告一段落,又有典客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心里正窝了一肚子的火。
可是看见百姓们的殷殷目光,他心中又燃起一阵豪情。他可是京兆尹,是为百姓谋福祉的父母官。虽然不知道沈怀梅同百姓说了些什么,可要让他安抚百姓,本也不需要那些前情。
他说京兆辛劳,惩凶缉恶,他说要保商户生意兴隆,保百姓安居乐业。他讲自己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想要做什么。他讲自己的雄心壮志,讲自己的不凡抱负。
不愧是左相门下的正经读书人,他讲到兴起,引经据典,骈四俪六,已经是脱口成章了。不知道下面的百姓听懂了多少,京兆尹本人是很陶醉的。
就在京兆尹慷慨激昂的时候,沈怀梅拉着少尹说小话:“刚刚百姓们问我,那贼凶是何来意,又为何刺杀于我。我都说不知道,推到了京兆头上。如今你们来了,也该给百姓一个确切的说法,若百姓不信服,他们也是不肯退走的。”
张少尹连连答应:“自然自然,不知道沈小姐还透露了些什么,我们对一对。”
沈怀梅看着林少尹,意味深长地说:“我只说了听说那贼人是为争风吃醋而来。”
沈怀梅与右相府议亲的事情还没有传出来,别人听了一头雾水,林少尹却听明白了一些,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张少尹又问:“啊?那贼人不是左相府出来的吗?怎么有争风吃醋的事情吗?”
沈怀梅听了就是一乐:“左相还想把事情扯到自己家里啊,那就更合理了。”
张少尹还待再问,被林少尹一把拉住了。林少尹向沈怀梅行了半礼,问道:“两家尚无媒无聘,今日就将消息传到民间于小姐名声有碍,我们还可找些别的说法。”
沈怀梅看了林少尹一眼,问他:“你是哪家的?”
林少尹回道:“在下乃林进之。算辈分,林巡之要唤我一声族兄。”
沈怀梅冲他点了点头,才说:“就算是有媒有聘的,也传不到民间来。林巡之不是有个风流子的名声吗,有人为他刺杀也算合理。镇国公府与右相府的联姻,是件好事,也该与民同乐。”
说完,沈怀梅只觉得一阵心灰意懒,又对众人说:“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前一日,沈怀梅还因为与慕子瑜私奔不得要死要活,今日,她便可以平静地对众人说出与民同乐来,没意思极了。
沈怀梅只觉得自己同其他人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去看。她摸上自己的嘴角,确定了刚刚她说话时候的表情应该不大好看,可她也不太在乎。
她心里都已经确定下来的事情,告知别人,或者不告知别人,都没有多大差别。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沈怀梅心里怎么想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沈怀梅一面觉得痛苦,一面又觉得无趣。脑中各样的情绪翻涌,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只是觉得没意思,都没什么意思。
醉花楼里空旷,就连住了巫国使团的三楼都很安静。沈怀梅浑浑噩噩地拾级而上,听见一阵巨大的声音才发现她已经走到了四楼,慕子瑜住的那个房间。
四楼的房间都做了很好的隔音,可此时这间房门户大开,沈怀梅只是站在门口便听见了窗外传来的声音。
林少尹不愧是个身强体健的壮年男人。沈怀梅就算站在门口都能听清他讲的小故事,一个关于她与林巡之情投意合的小故事。以沈怀梅的眼光看,若是来日这位少尹不做官了,也可以改行去写话本子。
在林少尹的故事中,刺客不重要,那位买凶的人也不太重要。沈怀梅与林巡之是绝对的主角,两人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是天作之合。想来,明日京中的传言应该又会变成这段情真意切的佳话了。
沈怀梅实在听不进去,也不太想让房中的人接着听下去。她抬步走进房中,仍旧不理慕子瑜,只对着慕娘说话:“师父,我这些日子忙碌,都懈怠了功课,好在我要清闲下来了,明日我就来找你学箜篌吧。”
慕娘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沈怀梅,指着窗外问她:“不是要成亲了,怎么就清闲下来了?”
沈怀梅双手拉着慕娘的手摇晃,撒娇道:“他们去准备就好啦,用不上我的。就算我日后成亲了,师父也还是我师父。”
慕娘点点头,刚说了一句“好的”,就被慕子瑜抢白:“我们今日就回去了,沈姑娘想来学艺,还请来巷子里。”
这决定是慕子瑜仓促下的,慕娘也是头次听说,她转头看向儿子,还没有说话,又被沈怀梅抢白:“你走你的,别拉着我师父。你赶紧走了,我好带师父去住好宅子。”
沈怀梅又对慕娘说道:“师父,宅子我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你住进去。”
慕子瑜这时候又向着沈怀梅说话了:“既然有好宅子,娘你就住过去,我也安心。”
沈怀梅听了翻白眼,说道:“你安的什么心,父母在不远行,圣人言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孝敬我师父关你什么事?”
慕娘看着这两个孩子你来我往,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叹了口气。
听见慕娘叹气,沈怀梅将更多刻薄话吞了回去,只拿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慕娘。
慕娘又叹了一口气,对沈怀梅说:“我的箜篌在这里,你要是无事,不如去弹一会儿。”
沈怀梅便道:“都听师父的。”
两人就相携去了隔壁房间,离开时,沈怀梅仍旧没有看向慕子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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