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坐得慕子瑜人都要散架了。
马车坐得不舒服,慕子瑜总会想起来上次北上的时候。那时他与沈怀梅装作北上寻亲的新婚夫妻,沈怀梅一直坐在马车里,他则驾车在外。商队管事还派了一个车夫跟着他们,慕子瑜坐马车觉得无聊了,还能牵匹马出去跑一会儿。
商队虽然是以沈家商队为主导,其中也有不少跟着一同赶路的商贩。他们并不一路走到荣镇,到了目的地就离开,也有中途加入进来的,只是为了人多一起走,路上安全。这些人走南闯北,经历过不少奇怪的事情,也会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年少的慕子瑜第一次闯进这片宽广天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就什么都想学上一学。白日里他跟着南来北往的商贩学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夜里就全部都讲给沈怀梅听。
想想那个时候,看天是蓝的要同沈怀梅说,看天被夕阳染红也同沈怀梅说。看见路边开着的野花要同沈怀梅说,看见路边的树木开始落叶也要同沈怀梅说。上蹿下跳得像只猴子,沈怀梅也不觉得他烦,还同他说也想骑马。慕子瑜便会将沈怀梅抱到马背上,怀抱着她让马儿小跑几步。
因为沈怀梅吹不得风,所以他控马的速度不快,也不会跑很久。沈怀梅侧坐在马背上,将脸藏在他的胸口,从他的臂膀间去看两侧飞掠的景色。
明明路边都只是寻常景色,只是随便跑一会也觉得分外满足。那段路途,沈怀梅从来不曾说过坐马车的痛苦,慕子瑜也从没觉得坐马车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
只有商队管事知道沈怀梅的真实身份,慕子瑜句句不离娘子,其余人只当他们两个是新婚的夫妻,如胶似漆地腻歪人。沈怀梅面皮薄,不肯唤他夫君,只叫他瑜郎。那时候听着只觉得她在唤情郎,如今听不到了,又觉得遗憾,没有哄着她叫几句夫君。
如今明明还是年轻人的身体,身上的伤也渐渐好了,不妨碍活动。却偏偏再没有从前那般看什么都觉得有趣的少年心性了。就算抱怨要被马车颠簸得散了骨头架子,也不愿意出去骑骑马,走两步路,看看北方的天与地。
脑子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想着过去十年来景国的风雨,一半想着沈怀梅。
就在这样的思念中,慕子瑜收到了后续赶来的侍卫送给他的信。信有两封,装在同一个信封中。一封来自沈怀梅,一封则来自自己的母亲。
沈怀梅的信写得简短又生硬,只是通知他商队到了荣镇之后还会再往北去,一路直至景国。
这是上一个十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无论是与荣景通商,还是与沈怀梅通信,对慕子瑜来说都是一桩新奇事。
信上虽然只有寥寥几语,慕子瑜却反复读了好多遍。即使他已经能够完全背诵下信的内容,仍旧不舍得放下信纸。
以前没有机会与沈怀梅通信,对慕子瑜来说,沈怀梅的字迹是很陌生的。都说由字观人,可沈怀梅的字与她的人却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的字潇洒凌厉,带着习武之人的杀伐气,想来应该是习字的时候临的全是家中的帖。
在慕子瑜的想象中,沈怀梅应该写一手簪花小楷。那是女子常临的帖,也正适合沈怀梅这般有些虚弱的人。光是从她的字上看,竟是完全看不出她体虚握力不足,仿佛也是个能握得了刀的样子。
再一想来,会练出这么一手字却也合理。沈怀梅那般飞扬明媚的女子,也应该喜欢这般肆意的字。以前只觉得女子写簪花小楷顺理成章,如今见识过了沈怀梅的字,一时之间他竟然也想象不出沈怀梅耐着性子练小楷的样子。
沈怀梅从来不曾同慕子瑜说过她是如何练字的,慕子瑜也只好对着这短短的几字想象。
楷书是书法之基石,年幼的沈怀梅应当也是练过的。小小的沈怀梅会不会楷书写烦了便要转练别的,然后从千万本字帖中选了最张扬肆意的一本。想要做到挥洒自如,沈怀梅应当吃了许多的苦。
只是对着一张信纸,慕子瑜便抑制不住思念之情。待到依依不舍地放下沈怀梅的来信,看了慕娘的信才了解了商队的更多情况。
慕娘自己其实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沈怀梅来说可以给慕子瑜送信,她便写了一些自己的近况。她还没忘记对儿子的怒火,又在与青鸢的相处中隐约察觉了沈怀梅与林巡之之间的交易,便愈发对儿子不满起来。因为这点不满,慕娘在信中写了不少沈怀梅与右相府之间的亲近,只在最后草草加了几句对儿子的关心。
慕子瑜对母亲纠结的心情虽然有所察觉,却没有放在心上。十年前,他离家北上,母亲独自在家也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如今更是有沈怀梅看护,母亲的生活并不需要他操心。唯一的遗憾就是,慕娘拒绝了已经封侯拜相的慕子瑜想要接她到景国赡养,以至于慕子瑜与她十年不见,便是连死前都未能得见。
不过十年重新来过,这次便不同了。十年前,慕子瑜位极人臣,便立刻与小皇帝一同开启了景国对外的征伐。他们讨历伐齐,战场一路往南推。一统天下的结果已经近在眼前了,慕子瑜却死在了荣镇战场,死在了沈怀瑾的剑下。也不知道,他死之后,荣景之战是个什么结果。希望小皇帝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对沈家加以安抚。
慕子瑜收回自己乱跑的思绪,重新看向手上的信纸。慕娘所书既零散又没有重点,若不是慕子瑜有十年的经验,也不能看出问题来。
首先,在慕子瑜的记忆中确实有过荣国组建商队之事。只是那都是在他到了景国之后的事情了。
荣国富有肥沃的土地,以粮食向外交易也是应有之义。慕子瑜也曾经听说过有人不惧天险,翻山跨海地向齐昌两地走商,不过荣京中一般叫这些人亡命徒。
就连慕子瑜所住的那个贫民窟中,也有人去赊账干这种营生,走个几趟下来便能攒够足够的钱财搬出去。只是也有运气不好的,把命留在了山上或水里,还累得家中老父老母艰难还债。
荣国卖粮,有可取之处。但若不经天险,便只有两条路能走了。在慕子瑜的记忆之中,荣国的商队不仅是组建得晚,而且走的是巫国那条路,与昌国交易。
如今这支商队不仅选了景国这条路,甚至还沿用了沈家这支商队,与他记忆中的情况相差甚远。
而这两次之间,若说有什么变故,也只有沈怀梅留在京中了。再想一想沈怀梅信中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是通知你一下的口吻,慕子瑜就忍不住心中发热。
是她说服丞相改了主意,让商队提早出发。也是她努力陈情,将商路定在了历景这条路上。一朝丞相是何其有城府之人,怎么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志向。沈怀梅就借了亲爹的权势,也只是能同他们说上话罢了。想要说服他们,或威逼或利诱才行。
沈怀梅本来可以做不问世事的悠闲大小姐,每日只需要烦恼吃什么穿什么。可她却将自己投身这权利场中,接触一些她曾经永远也不会接触的事情。而最终的结果,确实他慕子瑜受益。
我又该以何相报呢。慕子瑜拷问自己,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无所有,就连盘缠都大半是沈怀梅所出,十年势力烟消云散,到了景国也需要重新开始。
他想要回报沈怀梅的心越急切,却想不出该从何入手。就算他有未来十年的情报,能少走许多弯路,却也没有一条通天梯,供他直登高位。
争权夺利,他仍旧需要去争去夺,才能成为与沈怀梅相配之人。
送信来的人说将要有人返程,可以为他捎带回信。
可慕子瑜对着信纸枯坐,却终究没能向沈怀梅写下一封回信。他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同沈怀梅说,却觉得无论写下什么都算是唐突。
慕娘说她与未婚夫婿交谈甚欢。
他可以通过沈掌柜送她装在匣子中的大雁,却不应该再通过商队送一封写满情意的信。她既然即将结婚,嫁的还是右相独子,他便该收敛起来,在他重登高位之前藏起所有的喜欢。
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写一封谢表又太生疏了些。他对她的感谢,自然有商队之便,可却不是因为他得了便利,才会感谢。他谢沈怀梅,是因为她的情意,因为她的惦念。即使她不曾开口,也能感受到的思念。
就算没有商队之便,只要沈怀梅仍旧还想着他,念着他,他便会一直感谢她。
慕子瑜何尝不知许沈怀梅以未来是混蛋行径,可他忍不住,藏不住。他有凌云志,他要做人上人,却也舍不得松开牵着沈怀梅的手。
沈怀梅本不必等他,可她仍然愿意等他。
慕子瑜永远感谢,他的姑娘还在等他。
最终慕子瑜的回信也没有给沈怀梅写上只言片语,他只是夹了一朵花。
是他随手从路边摘来的,被他夹在书中,一朵很寻常的花。只是有一个不太寻常的名字,唤作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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