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梅的体虚是打娘胎里面带的。镇国公府遍访天下名医,就连宫中的御医都请来看过,也不过得个静养二字。
没有能够根治的药物,沈怀梅想要不生病,只有自己注意防护。不能冷,不能热,也不能累,也不能一直不动。其中微妙的分寸,就连沈怀梅自己都不是很能掌握,全靠养她长大的沈嬷嬷照顾。
可这次沈怀梅出嫁,陪嫁中却并没有沈嬷嬷。沈嬷嬷年纪已经大了,沈怀梅觉得将她留在家中养老更好,于是只带了四大丫鬟。
四大丫鬟虽然也是和沈怀梅从小一同长大的,却也是沈怀梅身体养得不错,能跑能跳的时候了。虽然她们也知道自家小姐身体不好,也听嬷嬷讲过那些需要注意的问题。可在沈怀梅废寝忘食的忙碌时候,她们并不会同沈嬷嬷一样制止她。
没有经历过沈怀梅年幼时病得下不了床的人,是不会明白沈怀梅的身体到底有多脆弱的。尤其,当沈怀梅自己对身体状况不上心的时候,病痛总会来得更容易一些。
小时候缠绵病榻,满口苦药的记忆在沈怀梅的脑子里已经模糊不清。她也只记得自己每年换季的时候容易风寒罢了。风寒固然难受,可对于沈怀梅来说只是小病。就算规律了一些,频率高了一些,也不需要在意。
就是因为这点不在意,沈怀梅才会在荣京初雪之后大病不起。
最初只是发烧。
可发烧的感觉对沈怀梅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她只是觉得冷。当时她正在书房看新立的商兵户籍,好从中挑选出得用的人。觉得冷了,便叫人再来书房中添一个炭盆。
因为担心她着凉,房间里早早就点上了炭盆,熏得房间暖烘烘的。但是沈怀梅叫人再添炭盆,却没人觉得奇怪。还在家中的时候就是这样,沈怀梅总是比其他人对冷热更加敏感一些。
因为沈怀梅在做正事,丫鬟们都不敢打扰她。冬阳进来之后将新的炭盆放下,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也不曾仔细观察沈怀梅的脸色。
沈怀梅知道有人送来的炭盆,可她仍然觉得冷。又以为是刚烧的炭盆热度上不来,再加上手中的卷宗还没有看完,便暂且忍了。
很快,她便看入神了,再次感觉到不适是因为燥热。这次她仍然没觉得自己生病了,反而以为是新的炭盆烧得太好,于是顺手支起了窗子。
前一天的飘雪刚刚落地就融化进地面里,没有留下积雪。自然也不需要扫雪,又因为沈怀梅最近在做正事,不喜喧哗,院中也没有人走动,也就没有人发现她打开了窗户。
户外没有风,虽然有凉意渐渐渗进屋子里来,沈怀梅仍旧感觉燥热,但已经可以忍受了。
她看了看手中的卷宗,只剩下一个尾巴,很快就可以看完。于是她便这样一边身子冷一点,一边身子热一点地将卷宗看完了。
合上卷宗,想要起身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了不适。不仅头晕乎乎的,腿也是软的,还浑身都觉得疼痛。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疼痛,让沈怀梅怀疑自己在受什么酷刑。
她觉得自己喊了一声“春蝉”,又不知道是否有人听见。
她昏过去了。
虽然她有意识去喊人,可她并没有能喊出来。是她在起身途中昏倒,直接摔在了地上,带倒了摆在她手边的茶杯,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才惊动了另一个房间里的四个丫鬟。
这时众人才发现沈怀梅高烧不止,连人都叫不醒了。
沈怀梅只觉得身处混沌的黑暗之中,眼前是一片驳杂的虚无。她怀疑自己又开始做梦了,又或者,她所见并不是做梦。而是有神灵垂怜,让她得以窥见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同慕子瑜成功私奔的可能。
她读过许多话本,也听过不少山精野怪的故事。也曾经见过有人宣称梦中见过未来之事,虽然其中多是江湖骗子,却也确实有那么一两个能说得准的。
而且,虽然她跟着祖母读佛经没读出名堂来,但也知道佛说:今生修行是为了来生。
既然人有来生,那怎么不会有沟通前生今世的法门呢。说不定,是佛祖看她有大功德,才奖励她沟通那不知道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另一个世界。
沈怀梅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来抵抗对黑暗的恐惧。身处未知之中,她甚至连踏出一步都不敢。前后左右似有微妙的差别,却是如出一辙的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在此处等待了多久。在一片驳杂的黑色中,失去了听觉失去了感觉,也就失去了时间。
她不知道这是福是祸,前一刻还觉得疼痛难忍,后一刻便失去了感觉。并不会让人觉得好起来,只会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想法,疼痛与光亮一同降临了。仍旧是那种从骨头缝中渗出来的疼痛,若沈怀梅有身体,一定会疼出冷汗来。
可是她没有。她是一抹能感受到疼痛的幽魂。
头顶是浩瀚的苍穹,身下是宽广的草原。而她似一片云,一缕风般飘浮在空中,似乎有了飞翔的能力。
也不知道是疼痛变弱了,还是沈怀梅逐渐适应了。再熟悉疼痛,并学会与其共处以后,沈怀梅才有精力去注意周围的环境。
这时候,她才终于确定,她的确是在做梦。
眼前之景,是她生平未见,却也在兄长寄回的信件中听过。沈怀瑾曾经在信中说,关外什么东西都比荣京大,就连脚下的杂草都要更高一些。关外有一望无际的平原,有广袤无垠的星海,天地浩渺间,便会觉得自己很渺小。
沈怀梅如今见着,也理解了兄长信中所写。
当天地都变得阔大,人与物自然会显得渺小。因此,她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那辆在草原上奔驰的马车。
她凑近去看,驾车的果然是慕子瑜。慕子瑜的双唇紧紧抿着,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惶无措,可当他停马去找车里找人的时候,又变得镇定起来。
“天快黑了,我们就歇在附近吧。”慕子瑜扶着沈怀梅下车,温柔地对她说:“在车里坐了一天了,出来透透气。”
幽魂一样的沈怀梅自靠近马车,就被吸进了那个身体里。她又同以往所有梦境一样,可以听可以看,却无法说无法动。她像是被困在自己的躯壳中,看自己演戏。
这一次,又有一点不同。
她多了一些感觉,她感觉很虚弱。生病的感觉沈怀梅很熟悉,可她很少感觉如这般虚弱。就像是油尽灯枯一般,她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慕子瑜扶着沈怀梅坐下,就开始准备生火。他像是很不放心沈怀梅一般,手下的动作不停,却要时不时地看向沈怀梅,确认她还好好地坐在一边。
每当慕子瑜看过来,沈怀梅便会回他一个微笑。一阵风吹来,微笑还挂在嘴角,沈怀梅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
沈怀梅咳得惊天动地,像是从身体中又榨出了一点活力来。慕子瑜似乎已经很有经验了,他将沈怀梅抱在怀中帮她挡风,一只手还慢慢抚摸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好点吗?”慕子瑜一边问一边递给沈怀梅水壶。
沈怀梅接过喝了一口,又对慕子瑜笑道:“我真笨,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瑜哥你别担心。”
慕子瑜没有作声,只是对她微笑,之后又皆着去忙了。
如果之前沈怀梅还分不清那阵虚弱是来自她的灵魂,还是身体。经历过这阵咳嗽,便也明了了,慕子瑜那六神无主的表情也有了解释。
她病了,而且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点起了火堆的慕子瑜又坐在沈怀梅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此时太阳开始渐渐落下,染红远处的天。金色与粉色映在云彩上的时候,界限才分明起来。
沈怀梅说:“今晚看来是个阴天,没有星星看了。”
慕子瑜便哄她:“那我们今天早点回马车里,说不定明天就天晴了,我们明天再看。”
沈怀梅便说好。
后来的日子,大概是因为做梦的缘故,沈怀梅感觉一直在重复这段过程。慕子瑜停车,两人在车外看风景,交谈,回到马车上等待新的一天。
甚至因为草原上的景色过于相似,给了沈怀梅一种她一直在重复同一天的错觉。唯一能够证明时间流淌的,便是每日变幻的天气,和她越来越虚弱的身体。
就像一根蜡烛燃烧在她的体内,她知道蜡烛将要燃尽,却又不知道具体时间。于是,她熬着,等着,还要在慕子瑜看过来的时候对他微笑。
此时,沈怀梅处于局外人的视角,甚至能够残酷地说一句,他们是在彼此折磨。
就让她死了吧。放过她自己,也放过慕子瑜。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慕子瑜同她说明日就可进城,然后如何去寻药之后,沈怀梅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又换了一片天地,耳边是一片忙乱,“少夫人醒了,快去叫大夫。”
年迈的沈嬷嬷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还在抹眼泪,“小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沈怀梅眨了眨眼,有两滴泪顺着眼角流下。她突然有些遗憾,再撑几天就好了,明明就快要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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