诹许想等护士走人再睁开眼睛，但对方的动作不急不慢，一丝不苟。
他被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植入不同部位皮下的不同微型管，此时像一群受检阅风貌的卫兵，接受护士手中仪器的状态监测。
确保每根管子都姿态正确，并向这具病床上的身体各自输送着不同的生命维系品，护士放下仪器，掰开了一针新的造影剂。
推出液封层时，一串微小的水珠喷溅了出来，无声地淋在了诹许面部佩戴的全脸给氧面罩上。
造影剂注射进入腿部，护士的操作无误，对造成的医疗垃圾进行无害化处理后，最后确认这一支造影剂已经开始生效。
如果这里有其他人，会发现一边的监视屏幕中，在密密麻麻的数据间，着重强调了诹许的实时腿部影像。
即使是不通晓人体结构的，也能够发现这幅腿部影像与人类的不同——
黑白灰三色的影像中，呈现的是一种到达新一层级的生命建构之美。
约十年前，学界因那条人鱼对芙拉瓦关系的发现，掀起了一场无法退烧的“人鱼热”。
在这之中，自然人鱼的一部分秘密因为这样疯狂的、不计成本与手段的研究而被揭开。
人鱼的新陈代谢模式与人类合而不同，二者都并非整体代谢，而是不同的部位，有各自不同的代谢周期。
而自然人鱼相比自然人类与人工人鱼，他们新陈代谢更快，腮肺与鱼尾部分的代谢速度更是在理论上来到了一个难以测算与推演的恐怖数字。
并且，他们的新陈代谢具有一种记忆性和成长性。
比如，承受一拳的力量受伤，在完成新陈代谢后，再承受同样大的力量，新生的组织将受相较之前更轻的伤，甚至不受伤。
这意味着对于自然人鱼来说，无论是爆发战还是持久战，在没有被一击必杀之前，他们都将是绝对的优势方。
这也是为什么，自然人鱼独步海洋，成为其中万年来绝对的顶级捕猎者。
而在最初遇到人类超出自然规律的武器后，对这种量级的伤害毫无记忆的自然人鱼，遭到了疯狂的捕杀，成为了最初一代岸上最新潮的奢侈品，和人工人鱼的研究温床。
从第一只芙拉瓦诞生于海洋无序危险的乱流之中，到十年前对芙拉瓦与人鱼关系的历史性解读，在此之间，人鱼都作为一种绝对玩物，被迫匍匐于人类之下。
而当人类受灾于芙拉瓦，再想要与人鱼建立一种不平等的互惠共生时，自然人鱼已经凋零。人工人鱼作为一种无可奈何的模仿品，开始了量产与商业化。
但人工人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不稳定，甚至出现在海中对芙拉瓦战斗时失去全部人鱼特征的情况。
个体差异大同样是人工人鱼的特征，即使是同一人鱼公司、同一种基因型生产出的人鱼，也会在成长后出现不同程度的异化。
因此，当人工人鱼接受医学治疗时，对他们代谢特征最显著的腿部或尾巴增强造影，进行更为细致的观察，将会有助于判断人鱼情况，确定治疗计划，并丰富仍然贫瘠、亟待建设的人鱼医学数据库。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诹许这才睁开眼睛。
房间里只有那些医学数据屏幕发出的柔和但冰冷的光，和因为没有拉上隔音遮光帘，从窗外海滨翻涌过来的浪潮声音。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在落在面罩上的针剂液体，它们在不完全的照明里星星点点，像短暂落下的一场急雨留给他的最后痕迹。
诹许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几乎觉得，自己能够感觉到那支造影剂进入身体后的全部轨迹。
它不像是普通的进入身体、会自然被体温加热的液体。
而像是一枚永恒在体内穿梭的子弹，随着身体循环，让他每个部位都能感受到均匀的疼痛。
有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希尔，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提醒您，您需要立刻停止对疼痛的幻想。您的监测数据会因为您的幻想去到一个虚假的异常值，它会惊动更多人。/
/能帮我把这些管子拔了吗，我想出去走走。/诹许沉默了一会，问道。
系统回答：/当然可以。我对您的心理状况很担心，这不会收取您额外的死亡可能性。我会记忆您身上的管道分布，确保一会帮助您复原。/
于是，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疲惫的身影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被重击后仍然保持着身体惯性的人，轻轻摘除着所有的管道。
而管道连通的各种监测机器无知无觉，仍然在汇报与显示着合理、稳定的数据。
等到诹许终于可以站起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床。
然而他的腿一软——
在扶住一系列的仪器、让上面摆放的东西砸碎、引发灾难性的动静之前，他选择了重重摔在地上。
老旧的贴花瓷砖像是来自上世纪，带着被岁月浸泡过的阴凉。贴花的纹路已经很粗糙了，微微地划着他撑住身体的手心。
诹许无视了心中系统发来的关怀，从地上重新站起，慢慢地向窗边走去。
/我要站出去。/他宣布，并且在得到任何回复前，径自走过窗边，走出到这个房间的外置露台上。
海风被建筑挤压，先裹挟着碎雨，从不同方向混乱地席卷了他一头一身，才慢慢归于单一风向，让风与雨拂动和打湿他的衣服和头发。
他已经认出了这里是哪。
位于斯铂岛上著名景观“白色海涯”之上的修道院，在斯铂岛从私有转为中央政府的特别区划、开发为旅游圣地之前，曾经的某位岛主是一位教徒。
他在岛上建造了这座白色修道院，让它坐落着的这处海涯也得名于此。
这座建筑经过时间的侵蚀与多次翻修，但随着时代超越过去人眼光的快速发展，它已经不再承担教会工作，一度转为现代的疗养院。
但它无论如何，也都是一幢不能够满足新鲜需求、甚至基本需求的古董建筑，因而它现在作为斯铂岛的一处旅游景观，和聊胜于无的岛上医院，仍然在运作着。
诹许向远方眺望。时至午夜，海面上迷蒙着夜晚的雾气，在没有灯塔指引的远海，任何的光亮都将被这种迷雾所吞噬。
但这个夜晚有所不同。
他的目力范围内，能够看到隐隐有光亮，偶尔透过迷雾，从迷雾的身后，海日线更远方，向岸边投来。
尽管只是一点零星的光，依然是不可多得的亮色。
他向海涯的一侧看去——那边本是斯铂岛最好的一片沙滩。
在几十个小时前，他还在其上的小木屋中，安心地做着自己的沙滩管理员。
每天晨起会面海风，与岛上的人们交往，登记每艘白鸥一样的船只，挑选最新鲜美好的海岛食物，再在结束一日工作后冷却的沙滩上，享受斯铂不逊于白日的狂欢夜晚。
现在那里依然熙熙攘攘，美酒、美食、美丽的爱情，和沙滩上的篝火挤挨。火光、荷尔蒙与夜潮一起上下跃动着。
只是在那片热闹与喧嚣中，他不用眼睛去看，都能像感知海洋中的血腥味道，从中发现不属于这片环境中的异常。
CNI正在进驻，这是他们的常用手段。
但这次他们选择了先秘密渗透——这种渗透策略一出，并不是怀柔，而是意味着已经封锁。
这是非常周轶渊式的手笔。
很显然他没有只带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而剩下的力量很好地绕行过了岛上的监视。并且，有足够的能力将需要的装备带上这座岛屿。
诹许收回目光，再向身后一瞥。
昏暗的房间里，那些层出不穷的仪器高高低低地堆放在他的床边。
都是可供移动携带的、最高级的检测与维生设备。
诹许不怀疑自己刚刚拔下的管道插上任何病危之人的身体，都能向对方传递能够存续住生命的力量。
周轶渊究竟得到了CNI 多大的授权？
但是CNI 向来对外泛滥权利、对内又吝啬分配。
尽管他是现任实权者的嫡系，但获得这样的资源倾斜……
他究竟是来调查什么的？
不……想岔了。
他姓周。
诹许有些疲惫地一闭眼，夜雨在这一刻加急地下落，落得海上的雾气也在这片刻间被打湿，落回黑色的海洋中。
在他自己有想要行方便的意图与行动之前，他已经会先获得什么，或在正在获得的路上。
沉默了一会儿的系统在这时候出声道：/用户……/
诹许应了一声。
系统道：/您的死亡可能性仍然在上升。但是在它开始上升趋势之前，它激烈的下降过，这个时间节点是……/
诹许语气平静地接道：/我保护他的时候。/
系统沉默了一会，接着道：/而数值开始上升时……/
诹许拂了一下有些黏在脸颊上的头发，答：/是在摆脱海洋的第一刻。/
他想了想，笑了。
/他本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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