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门。”聂和瑛仰头，那草书写就的三个大字刻在石门上。
两侧各有一只石雕仙鹤盘旋，仙鹤旁又有祥云作伴，她就着这个视角往后看去，山间薄雾有退却之意，石阶宽大，延绵其上是由数万石砖铺成的恢弘大殿。
殿前广场，她刚踏入几步，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动静，几十个弟子持剑围了上来。
不过与聂和瑛不同的是，她是握着剑鞘，他们则是握着剑柄，那锋利的剑锋对着聂和瑛。
如此态度，不像是面对同门，而像是对待外敌。
可她身上的衣袍，除了残破了点，与他们是一致的。
她正迷惑，众弟子自动让开一条道，其中一男子走出，先前那小弟子正在他身后。
“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竟敢再回来？”那男子出口便是斥责。
聂和瑛一听反问，“我？”
她聂和瑛自然心里有愧疚之人愧疚之事，可问心无愧，绝无半点对不起华清门的事。
更别说欺师灭祖这四个字。
手中剑震颤不止，聂和瑛回过神，意识到他说的是贺意。
“我？”她都不禁有些疑惑。
她反头，华清门三字在晨辉下如此辉煌，背后那人继续说：“不是说你还是说谁？你一个不过筑基的外门弟子私自盗剑，违反祖制，我已代师尊将你赶下山去，你竟还敢回来？”
她皱了眉。
这人言语中有三漏洞。
其一，华清门向来对弟子们一视同仁，何时来的外门弟子这一说法；
其二，宗门不禁弟子取剑，只要有本事，自己能与剑立誓结契谁也管不着；
其三，驱赶弟子乃是大事，一个弟子如何能代替师尊越庖代俎？
此前她从张恒那得知，华清门如今八峰，主峰主也就是如今的宗主，正是她当年的二弟子江宁安。
她眉头皱的愈发深，将背后另一把被布条包裹住的长剑取下，“江宁安呢？”
她死后百年，华清门竟然便乱成了这个样子。
“大胆！你竟敢直呼师尊名讳！”那人拔剑便要冲上来。
聂和瑛转身，挥剑，剑意肃杀，冰柱如飞鹰擦地飞跃，拔地而起数米高，众人有靠前躲闪不及的，被嵌进冰棱中身子无法动弹。
其中便有那位领头人。
聂和瑛向前走近，还剩余十多个能自由行动的弟子便持着剑后退。
她心里直叹气，她倒更希望他们能冲上来与她搏斗，也好过这般毫无意志。
“你叫什么？”聂和瑛问。
那领头者余了个脑袋在外面，身躯在冰下动弹不得，睁眼闭眼咬着牙回答：“陈子阳。”
“陈子阳，”聂和瑛低声念着，剑在手上有隐隐寒意，四周静若寒蝉。
她打了个响指，冰随着碎去。
数人骤然失了力跌坐在地面上，陈子安从地上爬起，抄了剑有逃跑的架势。
聂和瑛挥手，那人双臂挥舞定在原地，眼里透露出惊诧，薄冰顺着地底向他脖颈缠绕而来。
聂和瑛上前，那些弟子们自觉后退。
她至陈子阳身侧，目光与指尖定在先前通风报信那名弟子身上：“你，要想他无事，就让江宁安过来见我，否则。”
她扯动嘴角，眼睛却笑意全无：“你猜猜后果。”
那小弟子逃窜似的背影，聂和瑛忍不住叹气。
她心中，或许说是贺意心中，两股情绪在作祟。
一股，便是她聂和瑛的。
想她百年后重归宗门，瞧见宗门弟子着毫无战意的模样便是怒火冲天，隐隐有种物是人非的怅然感。
另一股，是属于贺意的，隐隐带着气愤，而属于贺意的那把剑，此刻也正在她手中轻颤表示抗议。
她，或许说这具身体，并不认可陈子阳的说法。
“你说，我盗剑，”聂和瑛握着剑鞘，翻转手腕，剑尖端指着张子阳的下颌，“是非纷争不应由你一人言，有何证据。”
碎冰已蔓延至陈子阳耳侧，他暗自使劲却无法破冰分毫，暗道这贺意仅几日便长进如此之大？
他盯着剑尖，“你是装傻还是怎滴？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聂和瑛闻言也望向那剑，就她这几日相处下来，这剑也是一柄烈剑。
剑与主之间，凭着血液写就的魂契相连。
贺意身死魂灭，聂和瑛骤然取代，一醒来眼前便是近在咫尺的剑尖。
它以为贺意的死，是因为聂和瑛。
但聂和瑛和贺意的身体融为一体，它也无法主动伤聂和瑛分毫，同样的，聂和瑛也无法驱使这剑。
只有靠着法术，它才肯暂时乖顺。
聂和瑛不清楚事情的因果，却也确认，情况定和这人说法有别。
她闭眸睁眼环视四周，众弟子神情警惕。
想来她占了贺意的身躯，也要尽帮人洗清冤屈的责任。
“你倒是说说，我如何盗剑，又是盗了谁的剑？”
冬青被她重新背回肩上，而她手上这把——
陈子阳的目光也在剑上略有停留，再抬眼，面上有妒意：“津门秘境，我带领众弟子斩魔破道；利剑出世，也理应由我先……结果却被你这个一直躲在背后的小人盗了去！”
“若如你所说，你气恼也是应该的，”聂和瑛闻言，脸上没什么波澜。
她拔剑，剑身刚直，声音清冽，她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将剑直直插入地面。
这阵仗倒是把陈子阳吓了一激灵。
“你什么意思？”
“我无法解除与它的魂契，”毕竟真正的剑主魂已离去，聂和瑛此言倒不假。
“有一个法子，”聂和瑛道：“可以印证我的清白。”
华清门某处。
江宁安一大早就觉得心神不宁。
这种感觉几十年都不曾显现，但一经萌生便足以让他抓心挠肝。
他沾了墨，准备提笔，正巧从小阁楼镂空处看见橙红的日晕。
小楼下有弟子呼喊：“师尊救命。”
他心中的不宁越发深沉，低头见着墨大滴落在纸面上，迅速洇开。
一如他心中的不安。
“何事慌张？”
为何不安？
“师尊，贺师姐……不，子阳师兄要被杀了，师尊快去前庭救救师兄罢。”
江宁安赶到时，正看见前庭宗门入口处聚集起不少弟子。
“师尊。”
“师尊。”
弟子看见他的身影，自觉让路，他落地，走近，女子声音愈大：“没错，催动它。”
这熟悉且冷静的语调，百年的时间掠影而过，不知为何还如此清晰。
“你使诈吧，为何你教我这决一点作用没有？”另一声抱怨便有情绪多了，江宁安回神，仔细看那中心两人。
一人是他座下弟子陈子阳，身上衣物端正，向地下那剑输入自己的灵力，身形有些承受不住，已有倒塌之意。
而另一人，外层长衫撕裂大片布料不知所踪，裙角点点血迹，不修边幅。
但她抱臂，面色淡漠，自是泰然自得。
他再看那陈子阳施展的法术，瞳孔一颤。
有一招，名为覆刻，同样以血为媒，施展于物品之上，可短暂地让法器或者剑具听命于施咒者。
这一法子，他师尊原来用的最为灵泛。
再看那人身后，那被布条包裹着的。
他用灵力去探查，仿佛入了一道万里冰潭。
江宁安有一瞬的失神，不知是谁在弟子中来了一句：“师尊来了，还不跪下！”
江宁安目光看去，那人垂下手臂，“跪？谁跪？”
“我？”那人脸上却平静异常，“江宁安，你说，我该跪你吗？”
短短几句话的压迫感，江宁安可太熟悉了。
他终于知道先前那种不安来自于何处，就像百年前他还是弟子时，被师尊临时起意考察功课那般。
他以为百年时间过去，从大战之下重建华清门，他也能放下故人逝去的执念。
原来不是他成熟，原来是因为人不在。
江宁安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嘴角忽上忽下，眼睛泪意朦胧，聂和瑛一个眼刀扫过，他下意识的哽咽一下。
那意思很明显，等会再跟你算账。
聂和瑛那边对陈子阳道：“我说了，剑虽有主，但若是同样认可你，也可短暂驱使。”
但剑在陈子阳手下没有半点反应：“谁知你是不是故意教我错误的法术？”
江宁安上前，陈子阳看见他只当看见救星，眼里放光：“师尊，就是她盗剑。”
“她并未说错。”江宁安划破指尖，一滴血滴在剑柄之上，轻勾手指，那剑颤抖片刻，终是飞到他手上方。
江宁安问：“怎么回事？”
“师尊，”陈子阳连忙跪下，“弟子只是，心里不甘，我明明实力比她……”
江宁安摇了摇头，“去后山挥剑两万下，没完成不要回来见我。”
“而你，”江宁安看向聂和瑛：“跟我来。”
聂和瑛拿了剑鞘，跟了上去。
眼前人背影挺拔，比以前成熟不少。
百年后的宗主院，格局未有大变化，也平添了许多他人物品。
四下已无人。
聂和瑛将剑鞘置于桌面，取下身后的冬青。
听见有人“扑腾”一身跪倒，她解布条的手一顿。
寻着声音望去，江宁安直起身子正准备磕第二个。
聂和瑛一剑横去，堪堪阻止:“华清门可不是靠跪成为天下第一的，起来。”
江宁安眼睫上还挂着泪，聂和瑛便是知道他是已然认出了。
既然认出了，那有些话直白着说也无妨。
聂和瑛继续解剑:“我原本没打算回华清门。”
“我取下剑，发现剑少了一块。”
“这倒也无大影响，”聂和瑛举起剑，剑身上隐隐可见裂纹。
“但总归是残缺，我心里不大舒服。”
江宁安弯下腰，仔细盯着他师尊所指的那块看，果真看见剑尖一角出现了一小块缺口。
不到他小指甲盖十分之一的大小。
那时他脑子里几乎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聂和瑛敏锐地觉察到江宁安的神色变化，追问：“你可是有疑心的人选？”
江宁安正想说没有。
他曾以为已过百年，自己早已忘却当年还是弟子时的经历，可当聂和瑛投射眼神过来，他不自觉地滚动喉结。
再一抬头，聂和瑛已是看出了端倪，好整以暇道：“宁安，你已有答案。”
“或者说，你只需说是与不是。”
聂和瑛反肘，剑横在身前，剑穗跳入眼前，“灵羽宗，是与不是？”
“……”
江宁安一个“不是”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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