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宅院里。
日落时分,徐长锦在给小孩子们上完课之后,回到家,把手里的书本交给下人之后,理了理衣服便进了里屋。
见屋里点着一盏不太明亮的油灯,便立马又多点了一盏,然后端来放在徐老太爷子的身边。
只见他微微放下手里的书,取下鼻尖上镜片,然后轻轻揉按了几下,单薄的身影在烛光中晃动。
“回来了。”
“嗯。”徐长锦掀开被子,给父亲揉着腿。
床榻上躺着的人身影单薄,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看起来却不过四十几的模样,与晋王不相上下,但眉心常年紧促,使得那里形成了深深的沟壑。
“可找好了人代你?”徐老太爷又问。
徐长锦点点头,“寻到了一户人家,姓贺,家中虽贫苦,但那人的学识不错,我叫人寻了他的诗作看了看,还叫人查了查他的底细,没有问题。”
徐长锦又补充道:“我不曾出面,是叫老李去谈的。”
“嗯。”老太爷点了点头。
父女俩谈话,语气都很淡,若是叶星舒在这里,定是要说看起来果然是父女,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古板。
可两人之间仿佛又搁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徐长锦低着头给他捏腿,父亲不说话她便不再开口。
良久,徐老爷子才道:“过两日你入宫去讲学可准备好了?”
徐长锦心口一窒,心脏暂停两拍,但面上丝毫不显。她继续按压着腿,然后点点头,道:“父亲给的东西都已看熟了。”
老太爷蹙眉,“仅是这些可不够,皇子中可有不少喜好胡闹的,你须得多加勤谨,可莫要给我丢脸。”
“是。”徐长锦丝毫不反驳,乖乖应下。
然后两人便相顾无言,静静地坐着,没什么话好说了。空气里流动着的窒息感直冲人脑门。
徐老太爷摆了摆手,率先结束了这不快的氛围,道:“不必你伺候了,出去吧。”
“是。”徐长锦停手,然后起身,并没有太多的停留,便出门了,临出门时又听里面传来声音,“你莫要和那叶家的小子走得太近,他是皇亲国戚,又不讲礼数,你却只是个普通人,待我来日致仕,徐家后继无人,旁人可不知会如何编排你。”
徐长锦脚步微顿,眼睫微颤,然后恭恭敬敬回头,又道:“是。”
出了老太爷的房间,外面的天彻底黑了,徐家三三两两地点着几盏灯,也没几个下人,瞧起来有些冷清。
她看着天边微亮的群星,有些恍惚。
其实好些年前,徐家不是这样的,母亲虽然早逝,但有哥哥在,家里从来不缺热闹和欢喜。而且哥哥最喜欢亮闪闪的东西了,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把府里点得亮堂堂的。
然后他抱着她回房间时,笑着摸着她的脑袋说:“小锦以后一个人回房间睡觉也不怕了。”
她想起哥哥,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下一瞬又收起了笑容,那个人沉入了水里,再也不会回来叫她一声小锦了。徐长锦眼睫微垂,踩着微弱的灯光回房间,就好像哥哥一如从前就在身后保护她一样。
*
三月十七,天清气朗。
叶星舒早早地就到了上书房,还妥帖地换上了学制服,看上去风流纨绔的气息少了一大半,也算是人模狗样了。他一来,从前那些狐朋狗友就都围了上来。
“世子你终于回来啦!”
“好久不见,大家都想死你了! ”
“就是就是!你不在都不知道和谁斗蛐蛐呢!”
七皇子一回头看见他,也立马上去揽住他的脖子,熟稔道:“小舒,你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叔父那儿找你了。”
叶星舒喊了声堂兄,然后应和着他笑笑,成王不喜欢他叫他殿下之类的称呼,说是太生疏,他们之间可是亲兄弟,叶星舒拗不过他便也只好这么叫着了。
他扫了一圈,没看见太子和廖秋和,低声问:“太子没来?”
成王不屑地嗤来一声,“说是病了,告了几天假。”他又拍拍叶星舒的肩,挑眉低语道:“你小子行啊,太傅一病倒你就来了,怎么,不会是冲着你那小青梅来的吧?”
叶星舒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跨坐在书桌上,嘴边带着不怀好意的、玩味的笑容,将方才那点儿正形败坏了个干净,瞧上去便是那典型的膏粱纨绔。
他暧昧道:“啧,今天难不成还是她来代她父亲上课?冤家路窄啊。”
成王听这话,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随后勾唇道:“你会不知道?”
叶星舒瘪瘪嘴,“兄长,你还不知道我,被我爹关了这么久才能出来,我怎么可能知道。”
成王盯着他瞧了片刻,眼底意味不明,瞥见远处款款走来的人影,他淡笑道:“虽说你和她有过节,但也别玩太过火,若是将来迎娶国公府的大小姐不成,她可是我未来王妃的不二人选。”
徐家虽然没落了,可一门两太傅,教出来的学生数不胜数,就连天子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叶星舒垂了垂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道:“知道了。”
徐长锦一身青衫,看起来便古板严肃,她穿过道道厚重的宫墙,随着领路的朱公公入门,然后福身谢礼,“辛苦公公了。”
朱公公笑道:“姑娘客气了,快进去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抬步而入。
大楚男女之防虽算不上严苛,但她和这些皇子们同岁,又以女子之身前来教导,若不是托了父亲的名声,哪里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徐长锦深呼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今日势必不能给父亲丢脸。
她大踏步入门,一抬眸便看见各位皇子和世家子弟,瞧着他们脸上好奇、跃跃欲试的表情,略一偏头,还看见了叶星舒。
叶星舒回眸便看见她青衫罗裙的模样,面容微惊,徐长锦不喜欢涂脂抹粉,常常是素面朝天,有时候学得晚了,眼底的乌青都还没散去。尤其是她还总喜欢做男子打扮,长袍一穿,更是不出彩了。
而她今日还略施粉黛,看起来气色格外好。
徐长锦也眸光一滞,既是入宫,多少不能像平时那般随意。她抿了抿唇,挪开目光,见旁边的七皇子冲着自己温和浅笑,徐长锦点点头,然后放下手中的书本,道:“家父腿脚不便,近日卧病在床,不能给诸位上课,还请大家海涵。今日便由我来给大家授课。”
话落,底下的人都一片混乱,虽然表面上那徐老头病了不能来上课大家很高兴,但到底都是贵族出身,不太受宠的五皇子立马起身道:“太傅身体有恙,理应休养身体,不必担心我等,若来日得空,学生必会亲自上门探望。”
成王也站起身应和道:“五哥说的是,长锦妹妹,今日授课之后,本宫便送你回去吧,本宫也好去看看太傅。”
他眉眼带着一丝情意,望向徐长锦的时候,瞧着便温柔和善又体贴。
叶星舒看着便觉得不舒服,只见他一挥手,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笔架,“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见徐长锦也瞧着他,他面色一僵,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理不直气也壮,道:“不是故意的。”
但瞧她那模样就知道她不信。
叶星舒委屈一瞬,立马虚张声势道:“你不是来上课的吗?怎么还不开始,再聊天就黑了。”
话一出口,叶星舒自己也后悔了。他向来受宠,又嚣张惯了,平日里说话口无遮拦的,也没人会说什么,可今日这场景落在众人眼底却是极不给徐家面子。
他垂着眸不敢看徐长锦,啧,真是该死。可又拉不下面子道歉。
成王也蹙眉,今日小舒做得过了。
徐家虽不是世族,却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一门两太傅,虽无实权,却受万人敬仰,天下学子莫不以徐家为表率。徐长锦的祖父徐令先原是白衣出身,寒门贵子。其子徐名西也就是如今的徐太傅,可谓是虎父无犬子,凭借一身才学也继任了太傅一职。徐长锦原还有个哥哥,也是惊才绝艳,早年众人都说,有他在,徐家一门三太傅指日可待。
只可惜天妒英才,徐长柳早年溺水身亡,徐令先悲伤而逝,徐家顿时便冷清了。
旁边的五皇子叹了口气,如今徐家确实没落了,太傅年事已高,再过些年岁,恐要致仕,徐长锦一个姑娘家,娘家失势,将来出嫁恐怕也是让人欺负的苦主。他摇了摇头,哎,莫说出嫁了,便是眼前,这宫中最是拜高踩低,欺软怕硬。徐长锦又和叶星舒这混世魔王有过节,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底下有其他世家子弟就忍不住拱火,像个小流氓一样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声音不大不小道:“啧啧啧,真是死对头啊。”
话落,书院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长锦和叶星舒身上。
徐长锦捏着手里的书本,感受着这一道道打量着的赤/裸裸的视线,她微微垂眸。
父亲提醒得对,即便她二人是一起长大,却根本不是一路人,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还是成王出来打了个圆场,轻推了推叶星舒的胳膊,笑道:“小舒和长锦妹妹闹着玩儿呢,都过去了。长锦妹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对了,本宫记得你的诗词可是一绝,父皇都曾称赞过呢,还是快些上课吧。”
她面无表情地抬眸,扯了扯嘴角微笑道:“不敢当。诸位的好意,长锦代父亲心领了。只是今日为授课而来,多有耽搁,确实不妥。如此便正式开始授课吧,长锦年岁浅,与诸位同岁,所学也不过皮毛,唯有诗词一项,略有心得,若有错漏之处还请诸位谅解。”
她扫了叶星舒一眼,眼底不带任何感情,“若无其他事,便开始授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