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湘拉起段梅香的左手，掌心没有一丝温热，冰冰凉凉的，指尖更是如此。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微微用力，左右挪动，她蹙起眉头，又向下一分，脉象很沉，她得很用力才能触及，直挺地印在她的指腹，就好像在按琴弦一样。
霍湘拉起她的右手，重复刚才的动作。
“段阿姨，舌头让我看看。”她温柔得像在哄小朋友一样。
段梅香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游离了一会儿，这才伸出舌头，舌苔很厚，舌面上积着一层油腻的白色粘液，看到霍湘点头，她缩回舌头，头又低垂下去。
“腹痛，以肚脐为主，绞痛，遇冷加重。”霍湘一边描述，一边在电脑上记录病史，“伴腹泻，不成形稀便，偶有血便，色暗红，消瘦，面容憔悴，精神萎靡，反映迟钝，手足不温。”
“最近胃口不好吧？”霍湘转头问李蓉。
李蓉连连点头，“肚子痛的时候根本吃不下，不痛的时候也只能吃一两口。”
“食欲不振，舌苔白腻，脉沉而弦。”话音落下，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能治好吗？”李蓉又问，目光渴望。
“可以。”霍湘肯定点头，“我先开一个星期的中药，这一周中药服后应该会有明显的好转。”
段梅香闻言也抬起了头，目光带着不确定，还以为自己耳朵也出了问题，她的确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就诊，看到医生是个年轻的漂亮姑娘更加怀疑了。这么多先进的设备，这么多医生都给她看了，没有任何好转，她没有想到能在这听到肯定的答复。
那种怀疑却又带着希冀的眼神，霍湘在很多患者的瞳孔中都看到过，每看到一次，她就会觉得自己选择中医的道路没有走错，且走在中医这条孤独的路上的脚步就更坚定一分。
霍湘开好药，把药方递给李蓉，让她去药房取药，李蓉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着她，“大黄、炙甘草、制附子、干姜、红参、当归、肉桂，就七个药？”
“够了，相信我。”霍湘的声音还是很轻柔，却莫名让人信服。
“好，谢谢霍医生。”李蓉点头，推着段梅香缓缓离开。
一周之后。
霍湘频繁低头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又时不时向门口张望。
“今天看了一整天了，在看什么呢，小师妹。”裘真捧着保温杯经过霍湘诊室前，笑着调侃。
“师兄，我等病人呢！”
“什么病人？”看霍湘翘首以待的样子裘真十分好奇。
“上周一，我遇到了一个患者，”霍湘和裘真分享段梅香的病案，“我给她开了温脾汤，按理来说应该有效呀！”
霍湘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真得是自己辩证错误了？
裘真点头，“没有错，对症了。”
话音落下，门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霍湘的眼前，霍湘的语气带着欣喜，“她们来了。”
轮椅嘎吱嘎吱划过地板，李蓉的脸上不再如上一周那样焦急，看起来轻快多了。段梅香抬着头看见霍湘，举起手左右挥摆，是在和她打招呼。
霍湘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裘真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一笑，轻轻颔首，眼神中皆是满意，他端着保温杯走进了自己的诊室。
“霍医生！”李蓉推着轮椅健步如飞，“有用！真得有用！”
段梅香虽然仍旧裹着棉衣，依然骨瘦如柴，但神色看上去自在多了，她的目光落在眼前年轻女子的身上，带着不太明显的笑容，主动开口，“这一个星期，我觉得自己肚子没有以前痛了，拉肚子次数也减少了，但家里空调风吹到之后还是会觉得痛……”
霍湘听到了好消息，内心长舒了一口气，面色如常地脉诊，视诊，给她开方，交代她注意保暖，饮食禁忌，段梅香和李蓉一起连连点头，动作出奇一致。
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丝曙光，她们会拼了命地抓住这一线生机。
轮椅又嘎吱嘎吱摇走了，她们的背影很轻快，李蓉爽朗的笑声跃入耳中，段梅香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女儿，面含笑意。
裘真又端着保温杯走了出来，霍湘也站在诊室门口目送母女的离开，“很厉害，小师妹。”
“中医的未来就要交给你们了。”他长叹一声，语重心长。
什么时候，中医竟然也成为了“死马当活马医”了呢？
“裘师兄，老师都没有退休呢！”霍湘闻言竖起眉头，语气不满，“说得你好像年逾古稀一样，你还正值壮年呢！”
“感慨一下，感慨一下……”
——
霍湘停下移动的笔杆，记录好病案，合上笔记本，起身回到门诊大厅。
“霍主任，刚才齐主任找你。”邵远志探出身子，手还在桌下掏着给患者的茶饮包。
“哦。”霍湘身子一顿，“有事？”
“不知道啊。”
“他过来晃了一圈，问我们你去哪儿了，然后又走了。”戴珍珠补充。
半小时前，霍湘前脚刚走，齐越礼双手揣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地晃到门诊大厅，他的眼神越过人群，却没有在她的位置找到霍湘的身影，目光一滞，他眯着眼睛，又左右寻找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
明明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可他的大脑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准确地把霍湘的身形深深地刻画在了脑海深处。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深邃。片刻之后，挪动步伐，来到长桌的边缘，指间关节轻叩桌面，垂眸看着邵远志，“你们霍主任呢？”
“不知道啊。”刚才人声沸沸，他只听见霍湘对他说了句什么就匆匆离去，具体说了什么——
“她去门诊了。”戴珍珠回答。
齐越礼颔首，转身离去。
霍湘才不管他，反正如果是紧急的事情，他会电话联系她。
——
“左主任，”应容桂的管床医生章亮脚尖点地，凳子带着身体滑动到左明清的身边，“应容桂凝血结果出来了，INR下降到1.67，PT19秒。”
“通知仇主任，术前条件已经为他创造好了。患者血压稳定，心率正常。”
“收到。”
白色大门移开，病床快速但又平稳地移入手术室，白色大门合上，指示灯亮起。
洗手，穿衣，仇国兴整装待发，一切准备就绪。
“核对患者信息。”
“患者应容桂，全麻下行颅骨切除术加颅内血肿清除术，预计手术时间三小时。”
方奶奶仍旧穿着那套青绿色旗袍，她的手撑在沈意庭的手臂上，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等待，应荔坐在一旁已经有些褪色的蓝色塑料凳上，被化妆品玷染的脸庞终于被洗干净了，露出了原本的容貌，她脸色苍白，两眼无神，突然她站起身来，冲到楼梯间一直往下走。
沈意庭自觉不妙，他把方奶奶扶到凳子上做好，“妈，我去找应荔。”
沈意庭赶紧追赶应荔，应荔有病，双相情感障碍。平日里吃药尚且能够控制，但今日接受了如此大的刺激，她刚才没有反应，显然不太正常。
应荔穿过长廊，热烈的风在她的耳边划过，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可能会死，刚才医生说了很多，偏瘫，昏迷不醒，死，每一个字都刺激她的神经，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跑，凉风取代了热意，应荔打了个颤，眼前熙熙攘攘，应荔抬起头，“中药”、“生脉饮”映入眼帘，脑海内紧绷的弦瞬间崩裂，她大声地叫喊，声泪俱下。
“骗子！”
“中医就是骗子！”
“我爸吃中药人都要死了！”
“庸医！”
“草菅人命的庸医！”
人群目光聚集在应荔身上，应荔看到他们手上的中药包，冲到他们面前，把中药包扔在地上，泄愤地踩了几脚。
包扎好的黄色牛皮纸散开，棕褐色的中药材在地面上躺着。
“狗屁中药！”应荔发了疯一般将中药材踩在脚下，嘴里破口大骂，虽然反复只是这几句，就连路过的人都向中间聚拢试图一探究竟。
门诊大厅前所未有的热闹，热度甚至赶上了这两天的免费赠药活动。
霍湘听到动静，知道大事不妙，“珍珠，通知医院安保科。”
“好。”
沈意庭终于找到她了，他把应荔紧紧抱在怀里，对被无辜祸及的群众道歉，想把她带离人群。应荔在他的怀里挣扎，声嘶力竭，颈间的青筋跟跟分明，“罪魁祸首，这就是罪魁祸首！”
“真的吗？”围观群众也很好奇，看着手里的中药包左右为难。
“真的。”沈意庭点头，双手仍然紧紧箍着应荔的腰，不顾她拼命抖动的双腿，“我们的父亲因为误服中药，导致昏迷，现在人还在手术室里。”
沈意庭客观道述事实，可在围观群众的耳里，他们只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地上散落着中药房的两位老师连夜分装好的中药材，他们对着霍湘三人指指点点，骂他们罔顾人命，骂他们没有道德，骂他们是杀人的罪犯。
同仇敌忾的样子似乎在手术室躺着的是自己一样。
霍湘走到人群中间，扯着嗓子，“各位，安静！听我说！”
邵远志跟在她的身边，他从未经历过这些，手足无措。
“我是中医科的主任霍湘！”她的嗓音还带着颤抖，还有喉咙被撕扯的沙哑。
霍湘也从未经历过这些，可她知道，这件事必须处理，不然他们这两日就只是无用功了，甚至会让中医在国内的处境更为堪忧。
“我对这位女士的父亲的遭遇深感痛心，他父亲的病情我也知晓，但他父亲是在没有医生指导下，在药方自行购入的中成药饮剂，且有其他基础疾病，其他药物服用史。”
“大家仔细想想，我们医生是不是在你们免费品尝前问你们一大堆问题，这就是在判断你们对于这一方子是否合适。”
“大家可以放心！”
“如果有任何疑问，门诊楼四楼中医科，我就在那里。”
群众尚且还有理智，在霍湘的声明下平静下来，他们停止谩骂，有些人又捡回刚才扔掉的中药放进包里。
失去理智的应荔还在挣扎，一连串推卸责任的话传入耳中，她彻底疯了，张牙舞爪地在沈意庭怀中挣扎，“你就是放屁。”
沈意庭快坚持不住了。
医院安保终于赶来。
齐越礼穿着白大褂，还是昨天的打扮，步子又大又快，一双长腿的功效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他扒开人群，来到霍湘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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