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轮回”四个字在沈观脑海里如铮铮剑鸣,撞得他脑子疼。
“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
“你急什么?”阎王好像不太满意他的态度,用手肘杵了他一下:“我又没说一定是这样,待我去翻生死簿。”
因为没有生辰八字,阎王费了些时间,才找到“承桑”一脉。
但奇怪的是,明明都说承桑郁弑父篡位,可生死簿上她爹连着她自己的名字都好端端的。
说明父女二位都还活着。
沈观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也就是说,承桑郁背负的骂名都是莫须有的,日后都可以同旁人解释。
“还活着呢,虚惊一场了这是。”阎王肥腻腻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沈仙君可放心了?”
沈观当然放心,可除此之外,又有种莫名的情绪上来了:既然还活着,那么她会去哪儿呢?
但他嘴上还是恭敬地说:“我心愿已了,仙格之事待回大殿之后,任凭你处置。”
阎王大笑起来,肥肉跟着一颤一颤,观感十分不佳:“我就知道沈仙君是爽快人——若日后还有交集,我真想好生会会你。”
沈观眼神一凛。
然而一直到回大殿都安然无恙,平静到仿佛那句话里的杀意是错觉,沈观手里捏了诀,半分都不敢懈怠。阎王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一路谈笑风生:“真这样轻易换了我问心有愧,到时我便不再占你仙寿,你该活多久成了凡人一样活,如何?”
沈观起初没吭声,被催了一遍之后才生硬作揖:“多谢大人恩典。”
仙格交出去的一瞬,沈观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适的感觉很快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
好像缚住他的枷锁悉数散开,他趔趄了一下,双脚仿佛这才找到了实地,牢牢站稳。
“好生澄澈的仙气——”阎王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也没有过多沉醉进去,很快想起了正事:“沈仙君,稍等片刻,我叫人送你回去。”
沈观停住了步。
周遭鬼气骤然浓郁,他几乎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先前藏起来的鬼差现身了。
饮尘剑在他身后出现,替他挡下了第一击。
“呀,是我疏漏了,居然忘记你还有仙器在手。”阎王声音渐渐远去,“真是令人惋惜,若放在平日,我定要好生与你切磋切磋……”
后来是怎么回到人间的,沈观其实不太记得了。
依稀能想起混乱中有个人捞了他一把,待他醒来,自己已经在无馀栈了。
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那群鬼差给他送进什么地牢里,本来想着罢了认命了,却在下一瞬看见范泽休推开门走了进来。
饮尘还在手里,沈观心里稍稍安定,抬眼等着范泽休开口。
“老爷子应当不知道你在此地,你赶紧走吧,我得赶着回去复命。”
沈观不解:“你跟老阎王不是一起来诓我的吗?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想杀我就赶快——”
“你是呆子吗?”范泽休指着敞开的木门:“我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带你出来,你倒是反咬一口,先讹上我了。赶紧滚,找你那心上人去。”
他稀里糊涂被范泽休扫地出门,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四下一看,周遭桃花灼灼,是满山的春色。
“你上次可惹怒了老爷子,一群鬼差几乎被削了一层皮。若不是他修改不了生死簿,恐怕你早就没命了。”范泽休慢悠悠地走:“这次他若是认出了你,估摸着你也是流放去做渡夫的命了。”
沈观不走了,侧过身靠在了栏杆旁。
范泽休迈出去几步,发觉身旁的人没有跟上来,以为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正想嘲笑一番,就听他说:“鬼能出去吗?”
“……什么?”范泽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他好几遍:“若能出去,地府早就空了。”
眼见着沈观又开始沉默,他才无可奈何开口:“也是能的,但是你若想瞒过老爷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范泽休终于忍不了了:“这回我要是再帮你,我这小小官职恐怕不保。你——”
“不必了。”沈观好像才从他漫无目的的遐想里回过神来,“多谢你上次救我,来日定当重谢。这回也多谢提醒,此行我若有命回来……”
“别,”范泽休懒得听他若这若那的,摇摇头:“我帮你呢,也没想要什么报酬,只是偶尔跟着老爷子做事,做久了自然也亏心,算是,弥补吧。”
“算了算了,走,随我去见老先生,没准他真有法子。”
沈观前半生都在父兄要求下规规矩矩修习,那时候做过最叛逆的事就是偷偷溜去妖界拙心庭串门。他行事也不是滴水不漏,终于有一天被他哥逮住了,其实也没什么惩罚,只是罚他禁闭三日,每日每顿都有仆从来送饭送水。
他没吃过苦,算下来那些日子最惊心动魄的不是他来找阎王爷做交易,也不是苦心布置无修境,而是他求着好友解开南涯锁之后独自跑去耶水时,荒原上冷风扑面的那一刻。
或许是当时年少气盛,总把情情爱爱放在第一位,看得比生死还重——可现在转头回看,他视作性命的人无意于他,就觉得当初的奋不顾身好像一文不值。
他当初就什么都抓不住,现在也什么都做不成,还不如最开始就一直老实本分下去,也许现在也能做个一界之主。
罢了。
“先生。”
范泽休躬身行礼,顺带还杵了一下呆愣着的沈观。
“不妨事不妨事,”那老先生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只是不知是不是与阎王一路货色:“来坐。”
他这姿态与阎王实在太像,沈观险些就要捏诀动手。他忍了半天才忍住杀心,掌心几乎被掐破了,才得以咬着牙与他寒暄。
“我听说过你的事,你死得也确实冤。”老先生面上满是皱纹,看不出神情,冲他点点头:“多说无益,说了你也不爱听,范泽休随后会送你去无馀栈,像上次那样。”
沈观没想到上次救他也有这位老先生的指使,一瞬间很为方才的偏见后悔,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感激涕零地作揖行礼。
“别急着谢我,老爷子虽老糊涂了,但若你们太张扬,也瞒不过他。”老先生正色道:“你一会可得藏隐蔽些,万万不要让那些渡夫察觉了。”
一刻钟后,范泽休揣着躲进金铃的沈观上了渡船。
范泽休心直口快,看他不爽就直接骂:“我说你这趟下来怎么总魂不守舍的,既然有法子让你再见她一面,你应该高兴才是,心不在焉做什么?”
被骂的缄默不语,范泽休就一直摇铃,直到沈观放下了他那所谓教养开骂才停手。
父兄将他养成了一只听话的傀儡,以至于他后来在人间又待了几百年也改不过来。沈观支吾半天,范泽休终于觉得无趣,收起了笑容:“这金铃你出去之后随身带着,莫要丢掉,不然你在人间待久了很容易就魂飞魄散。”
他没说别的,沈观也不好问,毕竟人家都帮了自己这么多次,如果自己再厚着脸皮问这问那,他良心上也过不去。
范泽休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此时俯身低声问道:“你不会不懂言下之意吧?”
沈观这回确定了,不安的心情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满心感激。
“若想回来,摇铃说话就可以,我会拉你过来。”
沈观一一记下:“多谢。”
“你出去之后,若是还能回到天界,务必注意那只用了你仙格的鬼。这种成仙的法子终究有违天道,老阎王糊涂得很,你别再犯错。”
他没多说,但沈观心里了然,临出门,还是从金铃里挣脱了出来,用不成型的身形深深作了一揖。
临了,或许是看范泽休神色过于沉重,他有心想缓解,就看着身边的大柳树打趣道:“我能折一枝柳带过去吗?”
“折柳送别,你是去与她见面,折什么折?”范泽休作势要赶人:“赶紧滚,早看你不顺眼了。”
沈观回到明州城时,天已大亮。
毕竟是鬼魂之躯,骤然来到人间还是不适应。他收好了金铃,依着记忆去到了城西。
这里依旧是死城,但让他奇怪的是,昨夜一直都环绕着的的妖气也不见了。
客栈里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
自己的身体还在桌上趴着,早就凉透了。
沈观沉默了一会,想伸手扒拉一下自己,看看身上可还有什么东西要留下,手却轻易穿了过去。
罢了。
金铃里忽然传来范泽休的声音:“忘了跟你说,鬼只能通过修炼才能渐渐化出实体,你现在这副模样常人是看不到的。”
他声音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潺潺的流水声,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屋外凭空起了一阵风,从沈观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没来得及跑,门开了。
承桑郁冷着脸进来,龙渊跟在她身后不敢说话,只在她拉起沈观尸体时搭了把手。
沈观下意识想伸手,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自己,就落寞地收了回去。承桑郁目光在他的方向停了一会,沈观正回看过去,又猛然转头,看见一根细藤不知从窗口何时爬了进来。
承桑郁没再多看,转身就走了。
沈观心里有些难过,不声不响跟过去。
魂魄的好处就是自由度高,可以在地面行走也可以在高空飞行。承桑郁怀里抱着硬邦邦的尸体,坐在龙渊背上,看不出要去哪儿。
她们正好越过藏着通天阁的那座深山,沈观往下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通天阁已经成了废墟。
像承桑郁那座宅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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