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笼罩宫阙楼阁。
勤政殿内,明亮宫灯依次燃起,撕开沉重黑暗,把殿内照得明晃晃一片。内侍们屏着呼吸,点完灯后便蹑手蹑脚地迅速退下,余光半分不敢瞄向御案后那个身影。
那是即将上任的新帝秦信,其待下并不苛厉,但在这里熬了许多年月的宫人们,最明白宽慈背后也可能是深藏的狠厉。
少说话,严格按吩咐办事,才是深宫里的平安之道。
殿外,裴祥光满面红光,步履生风,正与姜子循联袂而来。
“总督登基大典就在下月,千头万绪啊!”裴祥光声调昂扬,透着压不住的得意,“新朝伊始,这登基、定制乃头等大事,重中之重,半点差错出不得!姜大人,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真是脚不沾地!”
姜子循唇角含着浅笑,拱手恭维道:“能者多劳!纵观满朝,唯有裴大人能力出众,又能得总督十分信任,放心交予重任,旁人哪能办下这事?”
裴祥光深以为然。
进京之后,他被委以起草百官规制之责,俨然授予丞相之权柄。反观姜子循,接手的多是安抚流民、清查京畿之类的庶务。
丞相之位花落谁家,似乎已不言而喻。
他心中熨帖,面上想要表现出谦逊,眼角眉梢的意气却怎么也藏不住,笑道:“姜大人过誉了,铁骨军中能人辈出,总督不过是看我勤勉罢了。”
说话间已至殿门。
冯简迎出,请姜子循外殿稍候,引裴祥光先行入内。
裴祥光与姜子循一揖,转身踏入内殿。
姜子循见他背影消失,坐到桌旁端起茶盏,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在脑子里梳理着待会儿要禀给总督的事项:流民安置、京畿清查……还有那桩棘手的封王仪典。
总督定于登基次日为将军行封王大礼,命他主理,而且总督亲自督办——这本寻常,总督对将军的关怀素来无微不至。
可这仪程一再拔高,所用器皿、王袍规制,处处僭越。
这绝非恩宠,是埋祸根!
对将军,对王朝,都是遗患无穷。
必须再劝。姜子循打定主意。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门开,裴祥光出来了。姜子循抬眼,正要出口招呼,却猛地顿住。
方才进去之时还志得意满的裴祥光此时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踉跄着走过,一眼未看守在门口的冯简,也一眼也未看桌旁的人,仿佛那么大两个人是两团空气。
姜子循心头陡地一跳。
发生了什么?
不待他多想,冯简已传他入内,他只得压下满腹惊疑,起身往内殿走去。
殿内,总督端坐案后,见他进来,微微颔首,示意他落座,神情平和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姜子循收敛心神,逐一禀报公务。
末了,他觑准时机,斟酌着开口:“将军四月初能返京么?十六的封王大典可能如期举行?”
“可以。”秦信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抚过腰间匕首刀柄,声音里透出真切的愉悦,“前日接到将军传信,最迟四月初,必可返回京城。”
“如此甚好!”姜子循顿了顿,硬着头皮道:“总督,那封王仪典的规格,恐于礼不合,引起非议……”
秦信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扫来,淡声道:“于礼不合?”
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压过来,姜子循咬牙,心一横,豁出去了:“是!此于将军也不利,今日种种僭越,他日若……若君臣生隙,便是现成的罪证!”
殿内死寂。
只有烛火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上座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姜子循愕然看过去。
“人心易变。”秦信止住笑,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姜子循:正是此理!
“我又怎敢担保,永如今日般信他?将军体魄强健,必是走在我的后头,即便我二人终生不负,又怎敢保证,后世之君,也如我一般信他?”
“若真有反目的那一日,今日之僭越,是罪证。”低沉的语音说着,话锋一转,“但,没有这些,捏造罪证,很难么?”
姜子循心中更是疑惑:既然看得如此通透,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姜大人真心为将军计量,我很欣慰。”秦信抬眼,目光幽深得像一汪潭水,“不过,真到那一日,姜大人也不必忧心,将军吃不了亏。”
他推过来一卷明黄绢帛:“新朝官员任命,裴大人将才看过,姜大人也看看。”
姜子循目光落向绢帛,饶是他一向自诩淡泊,此刻心弦也不由自主绷紧,视线飞快扫过,寻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了。
在第二列。
上面是总督铁画银钩的字迹——姜子循:忠靖公、丞相。
悬着的心落回实处,又不免有些意外。
丞相竟是他?那裴大人……
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第一列——
姜六航:衡王、全国兵马大元帅、总领京畿防务,统京畿五营、御林军。
“嗡!”姜子循脑中一片轰响。
兵马大元帅尚需虎符才能调动全国兵马,可京畿五营与御林军,这是京城内外的两大兵力。历朝历代,分权制衡是铁律,防的就是一人坐大,挟制天子。
总督竟……竟将两支军队交予同一人!
荒谬!
疯狂!
与这惊世骇俗的任命相比,那王袍上多绣的几条龙、听旨不跪等小事,简直不值一提。
姜子循僵在座位上,死死盯着那列字,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了。
总督疯了?
素来深谋远虑,处事周全的总督,怎会做出这等……冲昏头的事?
裴大人方才失魂落魄,到底是为相位?还是被这闻所未闻的任命吓破了胆?
就在姜子循心神剧震、脑中翻江倒海时,轻描淡写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军兵权在手,若真有君主生疑,含冤莫辩的那一日,那就,反了吧。”
那就,反了吧。
就,反了吧。
反了吧。
反了吧……
三个字在姜子循脑中疯狂盘旋,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总督疯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追随的是一位明主。
睿智,仁厚,胸怀天下,知人善任。
他曾无数次庆幸,得遇明主,愿肝脑涂地,辅佐其成就大业。
直到此刻,他才骇然惊觉,这位主君骨子里,竟藏着如此暴烈、如此不顾一切的疯狂、昏聩。
不,比昏君更甚!
再昏头的昏君,也干不出这样把致命咽喉亲手交给旁人的事!
古语有云:为兄弟两肋插刀。
可这哪里只是插刀?这分明是、分明是……恐怕伤到兄弟,把自己绑缚起来,心甘情愿地受刀!
一个无比惊悚的念头骤然升起:父母之于爱子,为之计深远,也不过如此!总督待将军之情,真的,只是兄弟情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姜子循下意识想窥探总督神色,目光刚转一半,猛地惊觉失态,强行转回。
“四月十六,封王大典之上,我将亲口颁布此任命。”秦信端起已凉的茶,喝了一口,唇角勾起温煦的弧度。
姜子循喉头干涩,半晌才挤出嘶哑声音,劝道:“总督,开了此先例,后世若有枭雄权臣,以此为由,逼迫君王就范……”
秦信轻笑一声,浑不在意,轻飘飘地道:“真被逼到那一步,所谓的皇帝,早是傀儡,夏朝也已名存实亡,姜大人还何须操那个心?”那语气悠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姜子循叹了口气,放弃劝说。
他太了解这位主君了,一旦露出这种神情,说出这种话,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只是,等将军回朝,今后和总督,也不知会如何?
将军若是不愿,怎么办?将军可不是会被强迫的人,到时候不会闹出大乱子吧?
还有,子嗣怎么办?皇位要人继承的啊。
姜子循略略一想,只觉前途无限艰险,忧心不已。
——
姜子循出来,瞳孔涣散,脚步虚浮,像个游魂般直愣愣地飘过,对守在门口的冯简视若未睹。
冯简:“……”
今日撞邪了?裴大人如此,姜大人也如此,这殿里到底有什么摄魂夺魄的东西?
正惊疑间,内里传来总督唤声,冯简连忙敛神入内。
“王府可有消息?”秦信的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奏报上,并未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冯简心头却是一紧。
王府内安排有人,一旦将军归来,即使三更半夜也会前来报信。总督分明知晓,却还是时常询问,且近几日问得愈发频繁。他们这些近卫心知肚明,总督迫不及待了。
“没有。”冯简恭敬地垂首。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许久,秦信才起身。左手提过一盏八方宫灯,右手抱起一摞奏报,径直走向殿角的紫檀书柜,淡声吩咐道:“安置吧。”
冯简连忙应是。
秦信走到书柜前,转动放在中层格子里的一本书。两圈过后,机括轻响,两扇厚重的柜门无声滑开,露出其后墙壁上一个幽深的洞口。
他提灯走入,反手在壁上一按。柜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冯简退出殿外,安排近卫值夜。
他知道,总督今夜,又将独自在那间地下密室中度过。
——
密室内一片浓稠的黑暗,秦信沉默地点燃壁龛中的一盏盏灯笼。橘黄的光晕次第晕开,驱散黑暗。他走到角落的金漆梅纹香炉旁,添了一勺香灰。
檀香浅淡,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是六航钟爱的气息。
秦信抬头,目光缓缓扫过被灯火照亮的内室。
靠墙处,一张木床。床板、被褥、枕头,都是从梁州运回的六航用过的旧物。
而三面墙壁之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画像。
无一例外,全是六航。
战马嘶鸣,尘土飞扬,六航高举霹雳刀悍然劈下,刀锋映着残阳如血,照亮侧颜上溅落的敌血。
篝火噼啪,映亮六航专注凝视烤鸡的眼眸,跳跃的火星仿佛落入了那漆黑瞳孔。
山间温泉,氤氲白雾缭绕升腾,若隐若现勾勒出浸在水中的柔韧身形,一滴水滚过小臂上那颗红痣。褪下的衣裳随意散落岸边。
……
秦信伫立画前,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刀柄,幽深的眸底,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汹涌暗流。
看完一幅,他缓缓移动脚步,到另一幅画前,目光贪婪地在上面盘桓。
灯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扭曲着,晃动着,仿佛是被困着的怪兽,急欲破笼而出,吞噬什么。
姜子循:恋爱脑疯起来,简直要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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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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