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乃是国之大事。东宫之中,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丝丝坐在花园假山的角落里,听着不远处锣鼓鞭炮齐鸣,望着不远处高悬的大红灯笼,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又密密匝匝泛着疼。
——她远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无动于衷。
只是她深知舜华的处境,倘若没有秦万两家的助力,舜华与韦皇后一党的对抗势必长期处于下风。长此以往,舜华的势力必将大大缩减,长久以来的努力也都将付诸东流,就连好不容易与大庆安国公主建立起的结盟,都有可能因此付之一炬。
这些年来,她看着舜华步步为营、艰难求生,骨子里的放纵任性早已消失不见。即便心底再怎么不舍难过,面上不敢、也不能显露半分——尤其是在舜华面前。她只能趁着此时太子携两妃前往宫中谢恩,四下无人,才能躲在角落,独自舔伤。
“你再这么揪下去,只怕皇兄这花园里的假山,就要被你揪秃了。”
蓦地,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丝丝耳边响起一声略显轻浮的调笑。
丝丝眉心不自觉微拧,揪草的手一顿,抬头一瞧,心底顿时生出三分警惕。
她稍稍垂下眼眸,将脸上的情绪掩去,拍了拍手站起来,盈盈一行礼,“奴婢拜见三殿下。”
三殿下,永平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重华。
——亦是韦皇后之子。
瞧见她正脸,重华眉梢微扬,先是“咦”了一声,而后才微皱着眉道:“我见过你,你是皇兄身边的琴娘,叫……”舜华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丝丝,也从未让丝丝在外人面前展示过琴艺,只是他曾听闻舜华身边有一位琴娘,甚得他宠信,也曾在宫宴之上,瞧见过跟在舜华身边的丝丝。
尽管两人都克制守礼,但眼底的情意绵绵与好似与生俱来的默契,还是能让人察觉出两人之间的不同。
丝丝此时心情郁闷,也并没有与他多接触的打算,见他一脸想不起来的着急模样,只微微垂着眸子,并不打算提醒。
谁知她不开口,重华却毫不见外、自顾自问道:“我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你能告知我一声么?”
他眼神诚恳真切,倒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模样。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丝丝心中难以放下戒备,稍稍犹豫一瞬后,才装出满面焦急的模样,“三殿下怎么来了这里,皇后娘娘怕是要着人来寻你了?”
果然她一提到韦皇后,重华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他回头望了宴席之处一眼,恍然道:“是的,我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想来母妃是该着人寻我了。”
丝丝见状,心中稍安。
谁知转身欲走的重华又突然转过脸来,“太子大婚是喜事,你这般暗自垂伤,莫不是真的恋慕着我皇兄吧?”
隐蔽在心底从未告知于人的心事就这般被人揭露,丝丝怔了怔,而后微恼。薄红顿时铺满了脸。
偏偏重华见之,一脸惊奇:“你脸红了!原来我竟猜得这么准么?”
话音还未落,便被恼羞成怒的丝丝狠踹了一脚。
结果他一时不备,就这么被丝丝踹进了假山旁的池子里。
扑通一声,渐起不小的水花。
将堂堂的三皇子揣进了水池,丝丝本以为至少会等来宫中嬷嬷的训话,却谁知到大婚典礼结束,也不见一人前来问罪。
正心中忐忑不安着,便见太子谋士樊先生匆匆找来。
樊先生年至不惑,
“太子殿下令我前来问话,三皇子在东宫湿了衣裳,可是姑娘所为?”
三皇子重华在东宫转了一圈,回去便一身衣裳半湿,即便皇帝不说,韦皇后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丝丝疑惑,“为何是殿下让你来问话?”
樊先生是最早追随舜华的人,对丝丝与舜华的关系于旁人知晓更多一些。见丝丝模样,便猜到一些。于是微微叹了口气:“三皇子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勉强将韦皇后哄了过去。但是太子殿下却有些不放心,让我来问一问你。”
丝丝想起关于三皇子的那些传言,眉心微微皱起。“是我。”
樊先生见她认了,又是一叹,“三皇子为人虽洒脱不羁,但韦皇后素来睚眦必报,你何苦去招惹他?”
丝丝默了一瞬,方才道:“我本无意招惹他。”她将遇见重华一事悉数告知樊先生,而后才道:“我本无意招惹他,但是他瞧起来,像是对我很有兴趣。”尤其是自己已经大逆不道将他揣进水中,可他却无半点儿责罚,甚至在韦皇后面前还说了谎。
樊先生对她此举不甚赞同,“你是东宫中人,即便是三皇子对你有些兴趣,韦皇后也不会容忍他接近于你。”
丝丝明白他心中担忧,但她却不想多说,只是道:“既然他不说,想来也是不想将此事闹大。”至于背后动机,与丝丝想要接近他的目的并不相悖。
“殿下那边,还要烦请樊先生帮我遮掩一二。”丝丝素来极有想法,只是有不少并不被舜华认同。樊先生没有诸多顾忌,往往觉得丝丝的想法极为可行。是以两人经常背着舜华决策某事,事后再各自向舜华请罪。
先前丝丝暗中与大庆安国公主联络一事,便多亏了樊先生在其中牵线搭桥、谋划布局。
舜华虽无比气恼,但两人所为无不是为了他东宫之位,于他而言,有利无害。况且即便他再怎么气恼,也无济于事。
樊先生又叹了口气,“殿下那边,我虽然能帮你遮掩一二,但你要想清楚,三皇子与你往日任务中接触的那些人不同,他是韦皇后之子,深受陛下宠爱。你一着不慎,甚至有可能牵连东宫。”
丝丝明白他所担忧之事,微微笑道:“三皇子毕竟年少轻狂,即便韦皇后一党再怎么手眼遮天,想来也不会事事瞒着自己的儿子。”
她瞧见樊先生眼中的担忧,遂宽慰道:“樊先生请放心,我知晓三皇子不是我以往任务中所杀之人,必定会事事小心,谨慎为之。”
樊先生知道她一旦拿定主意,即便舜华太子亲自来劝也无济于事,故而不再多话。
况且他也明了,想要在韦皇后身边安插眼线,只凭他们往日所为,是远远不够的。那些人中,能得到秘密消息的少之又少。倘若丝丝能从三皇子这边探听到消息,着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想起舜华吩咐他前来问话时的神情,心中忧虑不减,“殿下那边……”
“殿下那边自有我前去说,樊先生不必担心。”
见丝丝已经打定主意,樊先生也不在多说。
太子大婚,百官来贺,整个东宫都十分忙碌,丝丝收拾好心情,也跟着忙碌起来。然而夜幕降临,白日里的喧嚣褪去,望着触目可及、铺天盖地的喜色,丝丝终究难掩心底哀伤,将伺候新人的工作交给小丫鬟,独自回到冷清的净心阁。
在遍布喜色的东宫之中,唯独净心阁还保留着一贯的素朴之色,像是舜华为自己留下的一片净土。
丝丝没有进屋,而是独自坐在廊檐外的台阶上。
月亮从树梢上冒头,丝丝的目光穿过月亮,望着不知名处。
犹记得,当年荣皇后将她带至舜华面前,温柔浅笑着:“按照荣家的规矩,我为舜华这孩子取表字‘锦’,往后私底下,你唤他‘锦哥哥’便好。”
可今夜,她的“锦哥哥”,却要陷在别人的温香软玉之中。
思及此处,她不禁微微叹息一声。
耳畔有窸窣之声响起,丝丝转头,便瞧见本该新婚之夜的舜华撩起衣摆,在她身侧坐下。
丝丝面露讶色,“殿下今夜……”
“我是该在太子妃的兰苑,还是该在良娣的梅苑?”舜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目光从丝丝脸上滑落至远方,平静的语调在寂静的夜里包含一丝苍伤。
丝丝默了一瞬,才微微垂下眼眸,静静答道:“按规矩,殿下今夜该去太子妃房里。”
“万溢身为御史大夫,在朝中的影响力更甚秦徽恒。”
丝丝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才道:“倘若殿下想去良娣房中,按规矩也并非不可。”
“可父皇为我择秦家小姐为正妃,为的便是让我在军中也掌握一份支持。”
丝丝闻言,便不再说话了。
诚如舜华所言,不管是太子妃还是良娣,于他而言皆是助力,亦是掣肘。不管他今夜去谁房中,势必将得罪另一方。
月光如水,静谧无声。
舜华转过头望着她,“你说,我今夜究竟该去哪里?”
丝丝与他对视半晌,而后静静垂下目光。“殿下不是早有决断么?”既然无论去哪里,都势必惹得另一方不高兴,他所幸任性一次,两边都不去。
舜华望着她的目光轻如水,“丝丝果然最懂我。”
丝丝唇边不禁绽放出一丝笑容。
她的确是最懂舜华的——他们相依相伴多年,对彼此的熟悉远超任何人——不会再有人比她更熟悉舜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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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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