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任务同往常一样,并不太难。淮州刺史张闻远拿到了太子党挪用军饷,利用军器局私造兵器的证据,要联合韦皇后一党,给舜华定下一个谋逆的罪名。
丝丝要做的,便是拿到张闻远手中的证据,并杀了他,以绝后患。
这样的事,自舜华出了长乐宫,她便做过无数次。
手起刀落,张闻远人头落地。温热的血渐在身上,丝丝却只觉得彻骨的寒。
即便做过无数次,她还是本能的厌弃鲜血的味道。
手下的暗卫在张闻远书房中翻找着,丝丝却察觉书架之后有细微动静。
她走到书架侧边,却发现书架与墙的缝隙间,睡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似乎病了,脸颊通红,又似被梦魇住,双眼紧闭,在睡梦中都很是不安。
暗卫来到丝丝身侧,手中寒光一闪便要落下。
鬼使神差,丝丝突然出手拦下。
暗卫不解,“大人,此人不能留。”
丝丝却沉默不语。
她知道这女孩不能留,只是瞧着她模样,不由得想到当年与舜华依偎在长乐宫中的自己。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眼中的迟疑怜悯已经敛去,却还是对暗卫道:“我来吧。”
暗卫后退一步,丝丝没有犹豫,一剑朝着女孩心房刺下——她终究还是心软,想要给这无辜的女孩留一个全尸。
暗卫瞧着女孩咽了气,才拿着到手的证据离开。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东宫,也不过过去了六七日。舜华正在书房议事,丝丝没去打扰,先回了房换衣裳。
刚换下满是风尘的衣裳,便听冷玉敲门道:“太子妃与万良娣在净心阁争执了起来。”
小丫头没瞧见过这种阵状,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丝丝从前只旁观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需要出面调解。她安抚了冷玉几句,也弄清了事情的由来。
原来是太子妃先给舜华送去了燕窝粥,瞧见院中一树桂花开得好,便又留了一会儿,出来时便碰见了同样送汤药的万良娣。
只是原本太子妃离开便是因为太子要议事,故而后来的万良娣便被挡在了门外。
有气没处使的万良娣正好瞧见太子妃从里出来,便叫嚷了起来。
自上次在宫中被构陷冲撞了徐婕妤后,万良娣也是消停了好几日。只是舜华大概觉得愧对于她,赏赐了不少东西后,又接连几日宿在她处,让她有了受宠的错觉。眼见这半个多月来,舜华都宿在兰苑,她心中着实不忿,此时又被挡在门外,顿时委屈上头,便不管不顾,争执了几句。
太子妃毕竟出身将门,平日里不愿计较,却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还继续忍让。
丝丝又问了几句,得知太子妃连马鞭都拎了出来,便知此事恐会闹大,她不再迟疑,带着冷玉便出了门。
门外,虞志坚身为东宫总管,太子妃与良娣发生争执,他不得不出面。只是两人身份尊贵,没一个是他惹得起的,故而也只是站在一旁一脸急切,拦着太子妃不让她动鞭。
瞧见丝丝自净心阁中走出,虞志坚像是瞧见了救星,几步就奔到丝丝跟前,“丝丝姑娘,您瞧这可怎么办是好?”
丝丝毕竟是太子身前的女官,兰绮见着她,便将手中马鞭收起。偏偏万良娣这会儿十分没有眼见,瞧着太子妃收起马鞭,还以为她是怕了自己才让步,傲然上前道:“快去向殿下通禀,本宫要见殿下。”
自舜华入主东宫后,丝丝便甚少见到这般没有眼色、嚣张跋扈之人。她不动声色敛去眼底的厌烦,眼睫低垂:“殿下正在议事,即便是良娣您来求见,也要等殿下议完事。”
太子妃此时却失了与万良娣争执的兴趣,冲丝丝微一点头,而后带人离开。
丝丝福身行礼,恭恭敬敬将太子妃送走,转身就进了净心阁,徒留万良娣在外气炸了肺。
倒是冷玉十分担忧,“姐姐此举是否会得罪万良娣?”丝丝虽然是太子身边女官,可毕竟只是个宫娥,万良娣身为主子,倘若怀恨在心,只怕总有手段能收拾得了她。
丝丝却不在意,“你可瞧见,适才万良娣身侧,那个叫春雨的宫娥不在。”
冷玉不解,“听梅苑的小六公公说,春雨向万良娣告了假,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
“正是因为春雨不在,万良娣没人规劝,才会就此在净心阁外撒泼。今日之事传到万家,只怕她还会被其父训斥一顿。”
至于对她怀恨在心……她手上鲜血无数,恨她入骨之人不计其数,她也早就不在乎了。
倒是晚膳之时,留在净心阁用膳的舜华问她:“你可是不喜万良娣?”
她外出任务这几日,舜华都是在兰苑用晚膳。
摆好碗筷,又伺候着舜华净了手,这才慢吞吞道:“我瞧着万良娣也不怎么喜欢我。”
她并不意外舜华会问这个问题。如今他的两位妃子,太子妃处事淡然,平日里不会为难宫人。丝丝与她勉强算是有个点头之交的情义。
至于万良娣,估计是在家被宠坏了,总觉得人人都要敬着她、让着她。丝丝这种自小跟着舜华见惯人情冷暖的人,对她难免多了几分不屑。
更何况,万良娣对她的不喜更是摆在明面上,甚至连遮掩一下都不曾。
她不喜丝丝,丝丝自然也懒得费劲去讨好她。
舜华知道她的性情,故而只是笑了一声,“本来也不必讨她喜欢。”
丝丝没吭声,只是在舜华对面坐了下来——从长乐宫时,他们便是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即便舜华入主东宫,私底下却仍旧保留着在长乐宫中的诸多习惯。
丝丝也曾嬉笑过:“倘若言官太傅们知晓,堂堂太子殿下每日与我这小小宫女同桌吃饭,是否会气得撞了柱子?”
舜华则道:“明政殿的柱子恐怕没那么结实,等着他们一个个往上撞。”
净心阁的诸人早已见怪不怪,伺候着两人用膳。
舜华为丝丝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西湖醋鱼,突然问了一句:“我听说,你此次对一个小女孩手下留情了。”丝丝执行任务之时,总是干净利落、果断决绝,甚少有犹豫不决之时。
坊间更是有传言,说是太子府中养着一把吹毛可断的利刃,为他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凭心而论,舜华从来没有把丝丝当做手中的利刃。眼前的小姑娘自身边长大,更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他不愿、也不想她双手沾满血腥。
倘若能够选择,他更愿意丝丝能在锦绣繁华之中长大,弹着她喜欢的七弦琴,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只是他如今处在这般危机四伏的境地中,自保尚且不足,更勿论是护住丝丝了。
丝丝咬着筷子微微垂落眼皮,没有瞧见他眼底的自责愧疚与心疼。顿了好一会儿,丝丝才慢慢道:“那小姑娘瞧起来,不过**岁的模样。”
只这一句,舜华便瞬间明了她迟疑的原因。
当年舜华被囚禁于长乐宫时,丝丝便是这般年纪。
瞧着那女孩,就好似跨过了时光,回到了从前,瞧见了家破人亡、生死难料的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将长剑送入了那女孩心房,断送了那女孩所有的将来。
舜华轻叹了口气,还未说什么,便见丝丝已经重展笑颜,“能为锦哥哥做事,我很开心。”她不再是当年毫无用处,除了躲在他怀里无助哭泣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孤女。
她有能力自保,更有能力为他的大业献一份力。
***
第一场雪飘落下来时,东宫终于传出好消息,太子妃兰绮有喜了。
自大婚之后,每逢单日,舜华必去兰苑,极偶尔才会去一次梅苑。万良娣不是没有闹过。只是丝丝与东宫众人人充耳不闻,舜华更是不闻不问,渐渐的,她也消停了下来。
永平帝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太子妃有喜的消息传入宫中,舜华得了他好一通嘉奖,之后不但赏赐不少珍玩药材,更是令太医院每日前往东宫请脉,以确保太子妃与皇嗣安然无恙。
长久以来被韦皇后一党压制的东宫瞬间扬眉吐气,宫人们走路都抬头挺胸,好不得意。
唯有丝丝,在高兴之余,品尝到了一丝惆怅滋味。太子妃侍寝一事是她亲自做出的安排,本意自然是希望她能顺利为舜华诞下子嗣。可初一听闻太子妃有喜,心中仍然空落许久。
冷玉知她心意,见她这般惆怅模样,忍不住劝慰道:“姐姐既然不喜,伺候太子妃之事,不如便交给虞总管处理。”
丝丝却摇了摇头。太子妃腹中的骨血,不光是舜华的血脉,更将会是南齐第一位皇孙。不光永平帝重视,朝野上下无不重视。
她身为太子身前女官,此时的一举一动皆代表着太子的意思。倘若没有好好安排,定会为舜华留下不好的话柄。
她可以任性,却不愿舜华因此饱受非议。
只是不曾想到,先前太子妃中毒,虽及时解毒,却还是给身子留下了隐患,怀胎不过三个月,便见了红。
虽然经过御医诊治后,并无大碍,但宫里宫外依旧紧张得不得了,连丝丝都被韦皇后传召入宫答话。
丝丝虽然明面上的身份是舜华跟前女官,却从未单独面见过韦皇后。是以踏进流云殿,她心底便徒生出一股冷意。
韦皇后人前总是一副温和大气的模样,即便是训斥问责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也总是温吞柔和的模样。但丝丝却丝毫不敢松懈,倘若只是问责,没理由韦皇后会特地着人将她传召入宫。
果不其然,等到训斥问责的话说完,韦皇后话锋一转,便问道:“你与三皇子私下可有交集?”
丝丝心中顿时一凛。
先前中秋宫宴,她与重华在湖边小谈一会儿,后来重华又擅自将她带入流云殿,当时虽然无人询问,但瞧着此时情景,只怕韦皇后都放在心中。
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又生着暖炉,丝丝跪在地上并不觉着凉。她往地上叩了个头才缓缓答话:“奴婢与三殿下并无私交。”
韦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又转,才缓缓问道:“先前太子殿下在我这里,怎么是重华将你带了过来?”
丝丝答道:“是三殿下见奴婢守在宫门外,便好心带着奴婢前来。”
韦皇后笑了起来,“重华好心不假,但本宫只怕他的好心被人利用。”
丝丝只顿首不语。
韦皇后也不急,端起茶盏慢慢品着。
丝丝瞧不见她神情,但见此情景便猜到,韦皇后必定另有打算。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只希望重华不要烂好心发作,不管不顾就进宫来。
谁料她念头才转了一圈,便听见有人禀报,“三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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