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锤了人家领导，林絮走出军部却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他抱着白白净净的文件到达天台的时候，那个领他进门的监管员已经等候多时。
“林先生请配合搜查，按照规定，我们需要保证您离开D区时，不可带走任何涉及军事机密的物品。”
林絮老老实实地张开双臂，在监管员拿着检测仪扫描到后背时，终于忍不住发出询问：“方才你们没有感知到少帅办公室的异常情况吗？怎么没有人进去查看？”
“让林先生受惊了，自从江指挥牺牲以后，项少帅的情绪就……”监管员疯狂地斟酌用词，最后还是深深叹气，自暴自弃地继续讲下去：“极度的不稳定，他终日锁在办公室里，除不得不处理的军务外，几乎不过问任何事情，甚至直接切断了自己办公室和安保系统的联系，导致从外部都无法看到里面发生的任何变化。”
监管员是亲身跟着项孟陬上过战场的，仰慕之情简直溢满心头，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起来，估计也是在工作环境里搓磨太久，话头一开，仿佛把林絮当成了什么能普度众生的知心温柔大姐姐：“更可怕的，从上个月开始，少帅的办公室里就偶尔传来枪声，也就马部长还敢去看一眼了，林先生，您说，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开枪做什么啊—”
年轻的监管员声泪俱下地倾诉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话，立刻切换回工作状态打算赶人，肩膀却猛地一扭。
“小心！”林絮条件反射打出一掌，把监管员往自己身后拉。
掌风飞出，虚空中撕裂出黑色的长袍，林絮目光一 滞，脱口而出：“实验体！”
“什什…什么”监管员小心翼翼地捂住自己差点错位的肩胛骨从林絮背后抬起头。
林絮还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侧身站着，眼神定格在半空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监管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几片萧索的黄叶飘荡而下。
碧空下，黑色的长袍被吹起一角，男子金属制的身体暴露出来，迅速在阳光下发生像生锈一样的变化。兜帽下显现出的半张脸勾起诡异的弧度，无声地做出“再见”的口型。
噩梦重启，随着实验体的消失，林絮匆匆忙忙地冲了出去。
“小辞！”
林絮冲进家门，劫后余生般把沙发上的林辞抱进怀里，方觉一颗悬着的心落下地。
“哥哥，我一直在家里啊，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从今天开始，哥哥一下班就会马上回家，你除了学校以外都不要去其他地方，任何动向都要和哥哥汇报，明白了吗？”
林辞劈头盖脸地挨一顿训，满意地将林絮担忧的表情尽收眼底，乖乖应声，把透着诡异灰绿色调的右手藏在身后。
这栋公寓是信息部配给他的住宅，通勤方便，小区的安保却形同虚设，边抽烟边守门的老大爷虽然有几招把式，吓唬小偷还成，要是应付实验体，那简直就是老鼠见到猫。
说是实验体，其实离真正的完成品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蓝星2230年，随着人类数量的不断减少，为了巩固生产力，人体智能研究院向上提交了“仿生人计划”，主张最大限度地提高人工智能的人格化，争取创造出真正的仿生人来替代人类进行简单的劳动，项孟陬充当了这一计划的负责人，时任军部神缨营总指挥官的江北，理所应当地为研究员提供保护工作。
四年后，实验室爆发火灾，众多还在意识初醒期的实验体都当场炸毁。就当研究员在逐渐蔓延起来的火场中束手无策的时候，方舱中唯一一具通过了自我意识测试的实验体觉醒过来，像救世主般带着研究人员往外跑。
他没有痛觉，金属练就的身体和精钢结构的关节让他有了超乎常人的力量，怀揣着从这一个出发原地创造出n个仿生机器人的美好愿望，研究院将其命名为无尽。
没有人说的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被从火海中解救出来的五名研究员欣喜若狂，要求将“无尽”作为模版投入大批量生产，而在火场外围主持救生队工作的江北，却极力阻挠。
事后林絮再去调查时，江北阻挠的原因已经被未知的力量遮掩得干干净净，只有几条间杂在八卦小报里的坊间传言，说江北疯了。
《历史的罪人？江指挥力阻仿生人计划是为何故》《江北火灾ptsd》《南淮日报五问江北》……
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理解，江北为什么反对复制一个以从火场中救助了研究员为投名状的机器人，恰到好处的自我意识和强大的机械力量，这明明是耗费了大量精力才到达平衡的实验成果。
不在场的林絮同样不清楚，江北在火灾现场究竟目睹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一定是见到了难以用言语证明却又显现出仿生人极大威胁的恐怖事件。
林絮并不了解江北其人，他的这一份热忱的笃定，来源于死亡现场的直击。
2234年，南淮城东，来写生的林絮为了追一束晨曦的天光，选择独自在野林里消磨一夜。
这是一片在城中村的荒地，未开发的土地地势陡峭，林絮在石块间艰难地架起画板。
眼前层叠的树很快就会被云雾笼罩，绿林白雾蒙蒙未散，天光乍现的时间极短极美，这次带来的油彩颜料够用，林絮踌躇满志。
他对取景地点的感知极为敏锐，按照风来的方向，那一片叶梢明明不应该往右倒啊。
奇怪，寒意从心底涌出，林絮屏住了呼吸。
天光升过树梢的瞬间，有人压倒了画面正中央的树丛，摔倒在荒原上，一个裹在兜帽里的陌生男子紧追而上。
林絮慌乱地在救人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两个选择间犹豫了半秒，咬咬牙抄起画板冲出去，却无力回天。
他见到了此生最大的噩梦。
云雾缭绕，层层叠叠的绿，初起的朝阳落在眼前，倒下又挣扎着站起来的人被身后的人一刀割破咽喉，殷红的血喷溅到林絮手里的画纸上，变成了他的一抹太阳。
林絮看到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痛苦地挣扎，大睁着眼睛失去生机，变成惨白的纸色，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死去。
动作幅度太大，身后人的黑色兜帽掉落下去，林絮第一次见到“无尽”的脸。
被掩盖住的地方，有明显机械被销毁过的痕迹，凹陷进去，异质的眼球错了位，左低右高，歪扭地排布在灰绿色的金属皮肤上；而鼻子以下，却是正常的，年轻且正常的人皮。
“你是……仿生人！”互联网上研究院的捷报频传，林絮也没少在茶余饭后和舍友打趣自己是被机械大脑逼上绝路的绝望美术生。
没想到，毕业即失业的未来惨剧还没见到影子儿，竟然一语成谶，被物理意义地逼上绝路。
“看够了吗？小鬼。”
林絮被卡住脖颈顶在粗粝的树干上，无尽不怀好意地开口，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声带被撕裂过一样呕哑，难以辨认。
黑色的兜帽带回去，他又像一个穿着奇怪的普通人了。
无尽的眼神从地上的江北扫回林絮身上，饶有趣味：“帮我去项孟陬那拿点东西回来吧，小鬼，可以换回你一条命。”
树干被无尽尖锐的指节划破，黏糊的白色树脂把林絮的思绪也贴的黏腻，那段记忆被抽离，分崩离析。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他还有些庆幸，血肉模糊的惨案只变成一点余下的心悸。
林絮偏头要去关掉闹铃，瞳孔扩大，整个人立刻僵在了床上——
一个年轻的男人睡在自己身侧，呼吸平稳，神色自若。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气息，他无意识地伸手把林絮揽入怀里，嘟囔出含糊不清的音节：“老婆。”
隔着厚重的窗帘，潮湿的空气也表明这是一个光线不佳的阴天。林絮小心翼翼地撑起手肘，去看男人的脸。
老天爷显然对这个人的骨相皮相都格外开恩，线条凌厉，哪怕是以这个侧躺的姿势看过去，微挑的眉弓和狭长的眼窝也像起伏的山脉；是极其激发临摹**的一张脸，林絮不合时宜地想。
如果自己能这张脸相遇在梧桐大街的任意树下，而不是这一团乱麻的Elegance弹簧大床上。
林絮相信自己都愿意上去搭讪几句：“项先生，我能为你画张像吗？”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离奇，固定在七点档晚间新闻军事频道的嘉宾剥夺了美术生调台的权利，林絮不敢轻举妄动。
他尝试着把自己从棉花里拔出来，却见项孟陬的眉头微皱，抢先一步坐起，把被角掖回林絮的下颌处，自上而下的偏头看过来：“江指挥昨天可是晕倒在城郊被我捡尸回来的，不打算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江…江指挥，江北？无尽的威胁和相似的脸交叠着浮现，林絮霎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被当成江北，塞到了他的未婚夫项孟陬的床上。
未知的危险往往比目之所及的大火更加可怕，从自己出门写生到现在，林絮三天没有回过家，林辞和保姆阿姨呆在家里会不会已经被无尽所伤，能把一具尸体瞒天过海替换成自己的仿生人会在海滨小区里迷路吗？
林絮突然很后悔出门前没操纵全屋智能给厨房里的灶王爷换上新鲜水果，宗教信仰还是不应该遗忘的太快，要是有人保佑一下，自己也不至于在城中村见到新时代的高科技仿生鬼。
玻璃爆裂的声音在静寂的夜晚中响起，林絮如梦初醒，后背是冷汗留下的潮湿感。
挂壁灯莹莹亮起，天花板上尽职尽责地出现数字：2240年。
“原来是梦。”林絮长呼出一口气，白天在军部再见到无尽的阴影还是太大，以至于差点以为自己要重走替身生涯了，迷迷糊糊地，林絮盘腿，摆出八段锦的手势来调整呼吸。
“双手托天理三焦，吸…气”林絮下按的手停在胸前，差点被一口空气呛到，错误的时间地点，梦里面温柔如水的项孟陬阴沉沉地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一动不动，像一尊巨大的石雕。
这人又是怎么进来的！被随机闪现的仿生人和真人双重追击的林絮筋疲力尽。
“少帅这算私闯民宅吗？”林絮感觉笼罩着自己的一小片阴影出现又消失。
“老婆，我找到你了。”项孟陬在他面前站起，又侧身坐下，张开双臂把人牢牢抱住，头也顺理成章地蹭到林絮的颈窝，微弱的湿意在耳后蔓延开。
林絮推阻的双手骤然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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