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位上的东西并不多,干净的桌面上只放了一本D**-5(《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
许识随手翻开一页,段落旁还有着字迹清秀的笔记。
那赫然是云舟的字迹。
天色微亮,许识才放下手中的书。
云舟的工位正对着窗户,他趴在云舟的桌子上,望着窗外,直至走廊上开始传来家属探视的声音,天光大亮。
云舟来上班的时候许识已经不在办公室里面了。
交班时听到三名患者离世的消息,心情也有些复杂。
上午来就诊的病人不多,科室运行也一切正常。
但云舟总觉得心里有些闷,趁着午休的时间溜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
附院是青港市出了名的重视人文环境的医院,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也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此时正值盛夏,花园里郁郁葱葱,蝉鸣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涌来热浪,也夹杂着些不知名花朵送出的芬芳。
小花园平时是用来给长期住院的病人散心的,没什么人,偶尔也会在这里举办什么活动。
中午的阳光格外的刺眼,云舟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眼前一片片的光晕。
云舟刚想找一片儿阴凉地坐下,就听到旁边隐隐传来的啜泣声。
一转头,一个熟悉的人影蹲在墙角。
刚刚还以为这边没有人,可以放松一会儿的云舟:“……”
这么偏僻的角落也能被人找到?!
他沉默了一会,还是选择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递上一包纸巾:“好了,别哭了。生命无常,大家都希望他们的生存期可以再长一点……”
虽然他自己也挺难受的。
结果一低头,和呲着大牙流着泪但是一脸懵逼和震惊的钟书意对上视线。
云舟再次沉默。
钟书意:“!!!”
谁懂啊!她刚刚只是想回头看看哪个好心人给自己递纸巾!结果转头就看见了自己的老师!
“干什么呢小钟医生?”云舟沉声开口,表情严肃。
嗯,故意吓钟书意的。
钟书意偷感很重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以后,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煞有其事的说:“云老师,请坐!”
云舟长腿一伸,在她旁边坐下。
钟书意恭敬的把手机呈到云舟眼前,谄媚道:“在嗑cp呢!我怕我在办公室看会尖叫出声,就躲……蹲、蹲在这里看。”
手机上的两个人他倒是见过,最近很火的明星,常出现在热搜上。不过云舟也只是扫了一眼,他对这个不太感兴趣。
他“哦”了一声,解释道:“我还以为你也在为昨天病人离世的事难过呢。”
也?
钟书意抓住了关键字,难道云老师也……
“其实还是挺难过,刚哭完看点视频转移注意力呢。”钟书意想到什么就直接问出来了,“云老师,您当医生这么多年也会难过吗?”
云舟向来不掩盖自己的情绪,“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是一天送走三个病人,说不难过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之前还老是有人问我‘你们医生天天看病人死亡,应该都麻木了吧?’,这话说的我都不想理他。你呢小钟,你来附院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你麻木了吗?”
钟书意闻言收起了手机,果断的摇了摇头,“刚来附院实习那会,碰上过一次重大车祸,好几辆车连着撞在一起,大人小孩都有。那次我被调到了急诊去帮忙抢救,真的是刚按压完一个就接着下一个,到最后大家都要脱力了,但是一个也没救回来。当时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专业没学好。那个时候的老师出来安慰我,说难过是人之常情,但作为医生要把情绪藏在心里。如果医生崩溃了,那家属只会觉得天塌了。”
“从那以后,我就基本没哭过了。今天是例外。”
云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肯定她,“你做的很好,遇到这种事,作为医生确实要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将自己置身事外也算是一种策略,这样才能更冷静更理智的做出判断。
室外的温度还在逐渐升高,还不如医院的走廊凉快。钟书意想问问云舟回不回去,结果余光撇到一抹阴影。
她侧头看去,是许识。
天呐今天是什么日子,想出来透透气结果接连撞见两位老师!
钟书意结结巴巴的叫了他一声:“许、许老师。”
许识朝她点了点头。
旁边的云舟却开始絮絮叨叨:“这时候提什么许老师?许识这人看着冷冰冰的,一般还真看不出他到底什么心情……”
许识悄默声的走到他身后,突然开口:“你对我意见很大?”
云舟的话戛然而止。
钟书意撂下一句“云老师我先走了”就一溜烟儿的跑了。
高大的身影落在他身侧,许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云舟从兜里掏出一根长条状的东西,还没等他拆开包装,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抢走。
“你还抽烟?”许识震惊的开口。
云舟有点无语。
要不您在仔细看看呢……
他又从兜里摸出来另一根,举到许识的鼻尖那儿,无奈道:“许医生,仔细看看这是什么!糖,这是糖啊!”
“难道你已经加班加出幻觉了吗?!”
“没,你别摇我了。”许识将放在他肩膀上不停摇晃的那双手拿了下来,“其实你就是在借机公报私仇吧。”
“这糖谁给的?”
他早晚去找那人算账。
被人戳中了心思,云舟心虚的拆着糖的包装纸,“韩林一大早就在那发糖,你的那根我替你去冒领的。”
糖是最近很流行的“戒烟糖”,也不知道韩林去哪搞了一大把,一进办公室就往人手里塞。
云舟打量了他一眼。
许识的衣服依旧是昨天下午送他回家时的那一套,只不过平时平整熨贴的衬衫上多了不少褶皱。
云舟咬着糖含糊的问:“你当‘陀螺’了?”
“陀螺”指的是附院的一项很离谱的值班制度,由于人手不够,院内医生大概每隔两三个月就会经历一次APNA连班,相当于上了一整天班以后,还要再连着上到第二天下午四点才能下班。由于这项值班制度实在是过于离谱,大家也是一刻不停的连轴转,所以这项制度被附院的医护们戏称为“陀螺”。
许识“嗯”了一声,也起身打算回去。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灰尘,低垂着眉眼对云舟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云舟,我也是人,也有心的。”
见到病人离世也会难过。
偶尔听到你说的话也会难过。
云舟一头雾水的目送他离开。
上午要查房,原本云舟想着许识一晚上没睡让他休息一会,但拗不过许识坚持要去。
病房的空间并不大,云舟和许识带头站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群实习生。
许识照例听着身后的医生汇报病情,时不时地和患者交谈几句。
十二床住的是一位老太,也是因为自身基础疾病较多才来住院。
许识刚走到她的床边就被她拉住了衣角,她颤颤巍巍的问:“医生,我在这住一天要多少钱啊?”
老太的年纪很大了,九十多岁,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并不清楚。
许识第一遍没听清,又按着床沿俯下身,“奶奶,您刚刚说什么?”
老太又重复了一遍:“我每天住这里要花多少钱啊?贵不贵啊?”
老太的家属许识是见过的,儿女孝顺,家庭和睦,家里也算得上小康,应当不会为医药费发愁。
“咱现在住院一天花不了多少钱。”许识的语气听起来相当令人信服,“国家医保都给您报销呢。”
老太还是觉得花的钱多,想省下来给重孙子买奶粉。
许识:“那咱还是得赶紧养好身体,身体养好了就回去看重孙啊。”
看着许识和云舟交谈的模样,云舟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明白许识中午说的那句“我也是人”是什么意思了。
他似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查到李秀芬的病床时,钟书意还特意给她看了那天陈红录制的视频,看的李秀芬直拉着钟书意的手道谢。
明天就是邓荣和曲鹤两位导师的小孙女的周岁宴。
临下班时,云舟又叫住许识:“你明天几点去?”
曲鹤给云舟发的饭店地址他提前看过,在青港市医科大学附近,离附院有些远。
“九点出发,路上会堵车,正好十一点到。”许识打开地图软件看了一眼才回答他。
云舟:“今晚我值班,明天捎上我再去呗?”
“许医生?”
云舟之所以敢说这话,是因为他知道许识家和医院离得并不远,甚至比他家还近,走路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
见许识一直不说话,云舟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和上次一样的招式让许识动摇,“许~”
他发现这一招对许识特别好用。
许识见状连忙开口阻止他发出声音,“可以!”
“那……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云舟扭捏道:“之前买的东西还在我家,能不能帮我拿到你的车上?”
“门锁的密码等一会儿发微信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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