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被褥实在舒服,叶惊被阿英带到一间屋子里后倒头又睡,一夜无梦。次日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他躺在眠床上迷茫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叶惊坐起来,身上的被褥滑下。他盯着被子上绣着的云雀纹,待脑子终于清醒,才把目光移向周围细细打量。
此屋坐北朝南,光线很好。靠窗的一侧摆了张书桌,书桌上却没有笔墨纸砚,而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盆中各是郁郁青青,含苞而放,什么品种的花草都有。而桌上方的另设有两个鸟架,一个上面空荡荡,另一个却站了只把头蜷进翅膀里的鸟雀。
“……”叶惊心感莫名,喃喃自语,“恨我恨成这样,让我和花鸟睡一块儿?”
话虽如此,他其实并不反感那些花鸟。叶惊下床,光着脚走到桌前,正要看看那是只什么鸟儿,那翅膀却忽然抬起,露出雀儿好奇的目光。
“我把你吵醒了?”叶惊问,试探性地伸手,“抱歉。”
雀儿看着他,蹭了蹭他的掌心。触手不是毛绒绒的羽毛,却是冷冰冰的石头——他这才发现,这是只石雀。
石雀。叶惊忽然想起,梦中道娘子的宅邸外,也有两只石雀。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一边抚摸着雀儿,一边借着窗外的光观察着它的背。在看到它背上两道突兀的刀痕时,叶惊的心停了一瞬,又很快跃动起来。
“是你呀,”他轻声说,又用指腹蹭了蹭石雀的脑袋,“还记得我吗?另一只呢?”
道娘子的那两只石雀背上皆有刀痕,是她那两个徒儿手欠划上的,道娘子觉得有趣,也就没补上。
“阴雀被阁主送给喻将军了,这是是阳雀。”窗外有人回答。
叶惊偏头,阿明正站在窗外,手中正抱着一套衣袍。他对叶惊微微躬身,说:“叶前辈,打扰了。我来给您送门服的。”
叶惊看到是他,立马板起脸,漠然道:“进来吧。”
阿明带来的门服正是观天阁的白道袍。此袍乍看平平无奇,只是一身白,叶惊连针脚都拿起来一一看过,才肯定它实际上也平平无奇。
“穿这么白做什么?我不想穿。”
叶惊说。
阿明仍旧是面上带笑,语气平淡道:“叶前辈身份有异,既在观天阁,还是扮作阁中人好,免生事端。”
叶惊不服,环着手乜他:“在慈州时,常究也不这样穿。他是阁主就能特殊对待了?”
“阁主是喻将军的副官,在她身边行走时,自然要穿副官服,”阿明道,“叶前辈若不信,今日见到阁主后便知道,他也是穿的。”
这话的信息量其实有些大。叶惊皱着眉想了许久,才说:“他一个南海仙首,为什么会做凡人将军的副官?”
阿明笑而不答。
叶惊不喜欢这种人——表面上温温和和平易近人,实际上滴水不露笑不真诚。他觉得自己再要被阿明笑出一身鸡皮疙瘩了,遂赶紧换好衣服。
除却衣袍外,还有一根银簪。此簪形若雀羽,看上去很眼熟,叶惊拿在手中把玩片刻,目光慢慢地移向阿明的头顶。
他记得阿明和阿英的发髻上的都有一根形制相似的木簪。
“白袍雀羽有什么含义吗?”
阿明的笑终于凝住了。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淡然道:“观天阁是仙盟里掌刑罚的地方,白袍自是公正公道,雀羽是为青鸟羽,能上达天听,以视监察之责。”
叶惊抿了抿嘴,说:“既然给我这衣服,也算把我当自己人了。对内的解释是什么?”
“一眼看去全是白衣服很唬人,像索命来了,人犯会被吓到,效果好。”
“……”
很朴实的解释。叶惊没再问什么,随手挽了个发髻,就和阿明出了门。
时辰还早,天还蒙着灰蓝灰蓝的晨雾,空气里带着朝露的清凉。观天阁里已经忙碌了起来,白袍弟子们穿梭在楼阁小院间,皆是脚步匆匆,而外来的修士们排着队,都在登记来此所办之事。叶惊看着修士们怀中一叠更比一叠多的文书,不由咋舌:“你们观天阁每天要审这么多案子?四域有这么不安定吗?”
“除却刑罚之事,观天阁还须审批各域仙门的告请文书。”阿明在前方领路,微微侧头道,“小若收徒登名,大若仙门庆典,各事皆须由观天阁过目后统一交予仙盟四位长老。再说——大体的安定与各地总有小摩擦不冲突。”
话音刚落,就像要印证这番话一般,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修忽然发了疯一般抓住身侧一华服修士的领子,吼道:“那处秘境一直都是我派的!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们何时把它抵给你们了!”
华服修士冷笑,极为嫌恶地看着他:“我们图你一个小秘境做什么?值几个钱呐?只是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
“千眼像下不得喧哗。”
给他们登记的弟子淡然道。“再吵我就把秘境记入仙盟了。”
那弟子一边说,一边指向身后的一尊神像。叶惊定睛一看,颇为愕然:那神像勉强看得出人形,可全身上下都刻着眼睛,十分骇人。
“千眼像是……”
“阁主在阁中设此像,可监察来人。来人抚过千眼像,便知此人的目的由来。”
“真话?”
“假话,”阿明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不过是唬人的。观天阁收集了全天下修士仙门的消息,本就对天下事少有不知。”
叶惊看过千眼像,又看向阿明,说:“那为何常究要亲自去一趟慈州查案?”
阿明抿了抿嘴,还是在笑:“若是有观天阁不曾探知的案情,那必是大案,阁主定会亲自出手。”
阿明领着他走到后堂处,停在了最后的一栋楼前。此楼不高,不过三层,但楼上无窗,从外面看里头黑黢黢的,颇为瘆人。阿明对正打量的叶惊行礼,道:“弟子是司内务的,不属刑房,便不陪行了。叶前辈走进去便可,刑房的同僚会带您去找阁主的。”
叶惊挑了挑眉,尝试解读阿明的笑有几个含义。没解读出,于是他问:“虽然看起来常究很恨我,但我应该不是被处刑的那个吧?”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保持着微笑的阿明却在听到这话后不笑了。他脸上浮现出十分复杂的情绪,把叶惊盯得鸡皮疙瘩猫了一身,才淡淡道:“不,您不必担心。以及……”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叶前辈,我不认为阁主恨您。”
-
进了楼才知道,虽说外面看来楼有三层高,实则此楼就是个罩子,没有楼层之分。叶惊站在楼里片刻,忽觉脚下有动静。地面上一处慢慢陷下,露出了一个通道,而通道内站着一个白袍弟子,正在对他行礼。
“叶前辈昨夜可有休息好?”
阿英问。
“不错,睡挺好。但是我那间屋子怎么养了那么多的花草?”
叶惊装作不经意地问。
“那是阁主的住所。阁中弟子多有惜花之人,总总在阁中养些花花草草……不过花草也总是新人笑、旧人哭。”阿英说着笑了笑,“那些没人想要的盆栽,阁主会捡回去养着。”
叶惊愣住了。所以,昨晚他睡的是常究的屋子。那常究去哪儿了?
“阁主昨夜请了仙盟的一位医者来医治,今日寅时才堪堪伤愈。请。”
阿英不欲多说,对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叶惊跟上她的脚步,往深处走去。愈至深处,一股潮湿的腥甜味便愈发明显,而听着那尖叫声从隐隐约约变作撕心裂肺,叶惊便知道:是有人被用刑了。
“最后一次机会。林佑生,沈平之是怎么找到你的。”
常究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地牢里,显得十分空洞,也十分瘆人。阿英看着像是见怪不怪,神色平平地带着叶惊拐入最后一道弯,叶惊便见常究手里抓着一柄灵剑,踩着一个人,正慢慢地用剑尖划开那人的皮肉。
那柄灵剑不是月娘剑,长得很奇怪,剑身上还带着钩。常究微微使力,把剑刺进他体内,再猛地拔出。地上的受刑者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跟着血肉一起涌出竟是丝丝缕缕的灵力:原来这剑是用来挑断仙脉的。
“仙盟大会!”
快不成人形的林佑生崩溃大喊。“是仙盟大会——啊!”
常究又挑断了他一根灵脉。灵力在剑尖被抖散,常究把剑一丢,皱着眉看着脚下满地血肉,像是不知道从何处下脚。
“阁主,”阿英上前行礼,“叶前辈带到了。”
常究抬头,看向阿英身后的叶惊,眉头皱得更紧了。
“带他来做什么?”常究道。
“你重伤三日,昨天刚醒,今天就来亲自提审人犯?”叶惊难以置信地问。
常究一脸莫名地看他,说:“我已经寻人治过了。”
叶惊只觉得心里有股无名的怒火在燃烧,这迫使他往前迈去,直直走到常究身前,道:“你完全不休息吗?”
他说完这句话时才发现自己很累。复生以来的种种、前生记忆的冲击都叫他疲惫不堪,于是他脱口而出:“阿究,你不累吗?”
阿究。这个称呼很陌生却又很熟悉,就这么顺其自然从叶惊嘴里唤出了。常究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他,嘴唇微颤,像是像反驳,可却什么都没说出。
沉默弥漫在腥甜的血味里,掺杂在林佑生无力的痛呼中。
这份沉静最后被阿英开口打破。她踩过血肉,在常究面前行礼,道:“刑房之事交由弟子便好。阁主劳苦,劳烦叶前辈带他去休息了。”
常究错愕地看她:“阿英?”
这下清楚了——是阿明和阿英两个弟子擅自主张把叶惊带过来的!
“请吧常阁主。”叶惊扯长嗓音,不待常究有所反应,他就抬手画了个符一巴掌拍常究背上。常究踉跄两步,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血肉,一阵反胃。可还不待反胃反个彻底,他就凭空飞了起来。
“你!”
常究当了三百年的仙首,还真是许久没体验过这样被人制衡住的感觉。他挥手想要挣脱这符术,叶惊直接反手又加了一道符,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阿英姑娘,这里就有劳你了。”
叶惊对阿英点点头,就这么迈开步子,跟飞风筝似的把堂堂观天阁阁主给牵走了。
很快幽深的刑房内只剩下了阿英和地上的林佑生。阿英看着叶惊常究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更温和了些。可待她看向地上的林佑生时,这笑意便成了冷刃,随着话语字字刺入林佑生体内。
“仙盟大会,那就是两年前。”阿英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那柄倒钩剑,反手握住。
“仙胎禁术被封存在仙盟里,是谁给你的?沈平之吗?”
她说着,慢慢地用剑尖划开林佑生的腹。尖叫声响彻刑房,剑钩挑出一道灵脉,阿英甩落地上,用鞋尖碾碎。
“不想回答?没事的,林前辈。观天阁会让你开口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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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山中日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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