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闷头喝酒的赵济却突然出了声。酒意上头,方才的怯懦与尴尬都叫他忘在了脑后,齐王妃一惊,还想要阻拦,却被他一手拨开。
“长姊,你好歹也是本朝的亲王。山外有的是人要等你去主张,你为了个奴仆在这儿,和个泼妇似的闹,”赵济笑了笑,说,“你做你的大好人,就这样舍了皇家的脸面?”
这大约是今日场内最尖锐的话语。赵观微蹙双眉,目光不善地看向赵济,却见对方醉醺醺地看着自己,不由轻笑:“二弟,你在此地失仪,倒是怪罪起我来了?”
说罢,她扭头对身侧的太监道:“还不快送齐王去醒酒。”
太监应道:“是。”而后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强行扶起赵济。赵济挣扎着不让扶,那太监的手却像是钳子,把他牢牢地给钳住,于是他大声道:“你听不得自己的不是了?你做得听不得,你……”
齐王妃却像是恨不得早些回去,也扶着齐王走。三人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赵观冷笑着,把目光移回,道:“此事必须要有个结果。岑娘既是良人,这无妄之灾该怎么论。”
常究道:“依《闵律》如何论?”
“杖六十。”
“好。”
常究顺着她的话应了,探究般看向冯唤:“冯掌门,天行门的戒律堂可暂借一用?”
冯唤摊了摊手:“自然。我再把小徒冯春借与贤弟,如何?”
“那便多谢冯掌门了。”
冯春闻言立即起身,走到了莆阳身前。莆阳见势不好,喊着师尊、师尊,但彭长老见这两仙首一凡王的阵仗,哪敢说一个不字,偏过头去一言不发。冯春拿刀架在莆阳颈上,道:“快走。莫不是还要等着加罚?”而后便压着连连叫苦的莆阳,大步离开人群。
场上一片尴尬。不知是谁打了哈哈,说常阁主行事高效,事情既然已了,那诸位继续饮酒赏乐,于是众修士和凡贵赶紧逃也似地走开,特意放大声音谈笑。
叶惊收了笔,起身走到岑娘身边,俯身朝她摊手:“姑娘,你莫要怕。新律一出,你父母也当脱了贱籍,仙门会安排你与你父母回凡间的。请起吧。”
岑娘似乎还有些发懵,全然没想到两柱香的功夫,困扰她许久的苦楚就成了过往云烟。她被叶惊扶着起身,忽然双目充泪,对着常究冯唤还有赵观跪了下去。
“哎哎哎,别跪着,让你脱贱籍不是叫你跪别人的。”
叶惊赶在她开口前将她扶住,不让她真的跪在地上。赵观道:“你也不必担忧莆阳在凡间的宗族寻你。既是遇上了,本王会帮到底。只是让你入王府自是不合适,不过我有一好友,虽是白身,却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说罢,她四下张望,看到了谁,高声道:“冯喜!”
冯唤听到后人的名姓不由一愣,而人未至、香先近,只见冯喜翩然而至,展颜羞涩一笑:“见过祖宗,见过殿下。”
冯喜今日穿得十分夺目,一身金红,活似要成亲,又像只漂亮的熟大虾。只是大虾再漂亮终究是大虾,看得叶惊咂舌,心道这不亏是与冯唤同出一门,这审美打扮实在是如出一辙。
冯唤果然是十分满意,道:“你这孩儿,今日穿得不错。”
冯喜脸上羞涩更甚,道:“这是殿下赏给喜的,说是很衬喜。”
叶惊:“……”
叶惊一脸茫然地看向赵观,只见她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是真好看。”
他看到常究的眉狠狠地跳了下。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常究说,现在的雀羽簪是百事殿掌事的设计中最为朴素的。再想起昨日初上天行门时冯喜的车马,还有常究说秦王府的马车没那么素,叶惊的嘴角抽了抽。
“姑娘若是不介意,我家正缺后厨的帮工。我与姑娘一家签个佣契,三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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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其实谈不得多累,只是事情来得些许突然。各修士凡客回了各自小院中,因着都识得常究模样,那些离得近的修士都忍不住换了住所。不过叶惊倒也乐得无他人打扰,毕竟常究一说出他名姓,再加上他现了那手符术,如此如此,是故是故,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三百年前常佳弑友求生之事。
常究是怎么想的,叶惊不知道。于是他干脆问出来:“冯掌门得知我姓叶,就说你给找了替身。他会如此想,别人又当如何想?”
“他人想什么重要吗?”
常究问。他刚沐浴完,此刻披着长发倚在床边,看着观天阁传来的信。观天阁的弟子们手脚很麻利,叶惊传信回去不久,待到午后就已将新律令传至各域。叶惊见他翻阅着那信,心生不满,上前去一把挡住信纸,道:“谈谈吧,阿究。”
“谈什么?”常究反问,“有什么好谈的?”
“自我复生以来,你就没和我坦诚过三百年前的事情。”叶惊直直地盯着他,“总用不宽容我来挡话,你到底在躲什么。一不说为何杀我,二不告知我忘了什么,那你是不是得告诉我,你到底对现在的叶惊是什么想法?”
常究没有回答。叶惊心道又来了,又来了,这人总是遇到事儿就不吭声。他半跪下来,抬头看着常究,轻轻地握住这人的手,放轻了声音:“我记忆不全,但是复生后看到你第一眼就心生欢喜。我以为那些残碎的记忆——还有这刻印、这灵脉,还有这一月来咱们种种亲密之举已经说明你接纳我了。你对我的恨意是不假,但你不可能……不爱我。直至昨夜我都是这么想的。昨夜确实是我先动了手,但先亲上来的是你,差点拿那道杀生符杀我的也是你。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常究的目光颤了颤,下意识要移开视线。叶惊见状毫不犹豫地用脸贴上他的手,感受到他手一颤,就知他指定没法忽视下去。
“你怕什么?你恨我什么?”
叶惊轻声问,近乎虔诚地轻吻着常究的掌心。
常究被他亲得面色愈发苍白。他没法再无视,没法再避开,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叶惊亲吻他的指尖。指腹的酥痒像是根根刺儿,从指腹刺到了心里头,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扎得更加不堪。他怀着这残破的心望着叶惊,觉得这颗心好像承不住眼前人的情意。
常究忽然想起了师尊仙去的那日。道娘子说,你二人没能承我十分之一的能力,可我要走了。余下是十年成才、百年成才,还是千年、万年,就要看你二人的造化。说完这话,道娘子就烟消云散,徒留月娘剑,与她另两个活人遗物相顾无言。
而不到十年,她的这两个遗物就成了才,扬名天下。也是不到十年,一个遗物死了,另一个遗物又成了遗物的遗物。
如今这遗物也面目全非了。失去了模样,失去了名字,失去了从前——常究发现自己没法释然。他忘不掉这三百年来走过的路,没法忘记愈来愈深的恨。这恨是对谁?对死者?也或许是对自己,对该死的人。
叶惊吻上了他的手腕。腕上青红的血脉更显他的苍白。常究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叶惊用力地抓住,他竟是一时抽不回来。于是轻轻点点的吻涌进心里去,三百年前那场疯狂的缠绵又浮现心头,怀念与恐惧都在一瞬战栗。
于是常究开了口:“我不宽容你。”
可他说着,却忽然用那手抬起了叶惊的下颌。叶惊的脸被抬起,目光就撞入他的视线里,他看到这目光并无**,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像是包容,像是探究。
常究俯身吻上叶惊的唇。这个吻相较于先前的撕咬少了几分凶意,轻柔得就像是一道纱,也没有灵力缠上他的魂魄。二人的额间光洁,刻印没有出现——这吻不沾欲,也并非为了稳固灵脉。
叶惊似乎没想到他会吻得这么轻,直到常究像是想要分开时,他才起身迎上,加深了这个吻。但吻仍旧也只是吻,无关其他。在最后的最后,他听到常究说:“我不宽容你。”
“……好。”
叶惊轻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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