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小部分人,会死在冷如冰霜的深冬。
但捱过寒冬漫长黑夜的,就能迎来花海绚烂的暖春。
春日的夜,连霜白的月光,照在身上也是微暖的。
明光三十四年,戌时的南黎镇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家酒馆夜宵摊子,还亮着烛火。
平日里数忘忧居的生意最为红火,但今日子时便是月圆,一更的梆子刚敲过,天地昏黄,店里客人们酒还未喝完,却都早早散了,就怕跟那癫鬼东西迎面碰上,辣眼又晦气!
一位熟客,脚都踏出了酒馆门口,又转头望向店里的伙计,“堂倌,你还不走?不怕那东西?”
堂倌苦着张脸,腿肚子哆嗦着道:“怎么不怕?若是不给那祖宗备上东西,缠上我怎么办?我还没娶妻呢!"
熟客一听,打了个酒嗝,清醒多了,“亲娘哎,我得走了,我怕。”
忘忧居位于南黎镇东南角的黎火巷一角,位置不是很好,但他家酒香还是其一,下酒菜那是更香。
掌厨的三道拿手菜,那是西南一绝,麻婆豆腐,口水鸡,夫妻肺片,以其麻辣鲜香,爽滑柔嫩远近闻名。
堂倌手里忙个不停,嘴里还小声嘀咕,“来咱们忘忧居,不点三大名菜,点什么桂花酿元宵,蜜金桃。
糟了!乌程若下酒怎的没了?!”
……
南黎镇西北方向,一道身影跌跌撞撞,手脚极不协调,像只僵硬的木偶,踩着最后一抹昏黄的日光,走进了小镇。
“韩因,这些人急匆匆去做什么?”
那身影一踏入南黎镇,悠闲自在的人们散了个精光。
被叫做韩因的,是一只漂亮的野鬼,眉目精致,瞧着还远胜那些话本里的红颜祸水。
脸色也不是普通孤魂野鬼那般死白,反而是白里透着一抹不属于鬼的红润,打眼一看,倒像是活人。
只是他脚步虚浮,仔细看走路脚不沾地。
但旁人也瞧不见他。
韩因漂亮的眸子朝天一翻,花瓣似的两唇瓣一张一合,“大抵是躲你这个晦气。”
一旁的身影也不恼,头颅咯吱咯吱的转过来,动作像是生了锈的废铁般滞涩,露出那张没有五官的木头脸,黑洞洞的眼眶异常瘆人。
他是只一人高的木头人偶,准确来说,是被鬼附身的机关人偶。
“你的人偶做成这个样子,能不晦气吗?哎,我真羡慕他们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人偶。”
韩因没好气的怼他,“我说池君,你只是附身的人偶没有脸,又不是你自己没脸,羡慕个毛啊!嫌我做得不好,你有本事别用啊!”
一句话让池君卸了气,“没本事,我不用,谁给您老人家买好吃的去,今夜子时一过,您老人家可就又有肉身了。”
韩因虽然是鬼,但他很强,寻常道士也拿他没办法,且每月月圆就会拥有肉身,这天,他与生人无异。
为什么会这样,韩因也曾经想过,大抵是生前坏事做尽,老天惩罚他,没死透吧!
“快走吧,嘴这么贫。”
他闻着味儿,率先飘向了忘忧居,就听见堂倌惶恐的说,乌程若下酒没了!
这可是他每月月圆的必备项目,来忘忧居,喝若下酒。
结果堂倌告诉他,他最爱的烈酒,若下酒,没了!
没了!!
“池君,你问问堂倌,这若下酒是典型的烈酒,酒劲足,南黎镇没几个人喝得惯,怎会没了?”
池君身为韩因死鬼朋友,知道他爱吃甜食,爱喝烈酒,也爱一切鲜艳热烈的东西。
乌程若下酒古时产自乌程县若下村,故此得名,其酒液色泽呈少见的赤红色,酒香浓烈,醇美胜云阳,这南黎镇只忘忧居有这酒。
故而韩因这个喜欢鲜亮东西的人,怎能抵挡若下酒的诱惑?
池君操纵着各个关节都像是灌了泥浆的机关人偶,将那张没有五官的木头脸对着堂倌,“堂倌,没了,就加钱买。”
木头脸,没有嘴还能发出声,简直比死人脸还恐怖,他说加钱买,就像在说,没有酒,拧断你的脖子!
堂倌吓得大气儿不敢喘,“客官,您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取。”
韩因仗着人家看不见,施施然跟在堂倌身后,四处打量。
店里基本没有客人了,都是些打杂的伙计,因此,那个坐在大厅,喝着酒的人和他身后的仆从,便异常扎眼。
那人乌发如瀑,面容清隽,轮廓分明,气质沉稳,比韩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和鬼都好看,腕上带着串鲜红的朱砂手串,坐着把雕鸳鸯戏水纹的轮椅,是个瘸子。
还是个娘里娘气的瘸子,谁家大男人带手串,还坐鸳鸯戏水纹轮椅?
堂倌小心翼翼上前,咬着唇,心想,人总没那没脸鬼东西可怕,鼓足勇气道:“客官,若下酒后劲十足,常喝酒的都有些吃不消,您点这么些酒,喝的完吗,能否匀一坛子给那位客人?银子店里三倍退您?”
那人头也没抬,冷冰冰一句,“不差钱,不能。”
离得近了,韩因才看清,那人身后推着轮椅的,哪是什么仆从,也是个机关人偶,只是五官雕得栩栩如生!
但一月一次的若下酒若是喝不到,韩因能怄死!
没空思考那机关人偶的来历,他叉着腰飘在一旁道:“这人怎么不识好歹,一个人点了五坛酒,匀一坛都不肯,喝死他去!”
出乎意料的是,低头自顾自吃菜喝酒的人,猛的抬起了头,深邃的眸中精光射向韩因所在的虚空。
那瞬间的气势,让韩因惊觉,这人竟是个道士,还是个厉害的,能看见他!
瘸子两半薄唇轻启,带着明晃晃的危险,“我喝不喝死,与阁下有半毛钱关系?还是说阁下在人间待烦了,想立刻被在下超度了去?”
堂倌腿肚子一晚上没消停过,唯一的客人还来这出,这话是对他说呀?还是对鬼呀?
无论哪个,都不太妙啊!
韩因飘在原地,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
碰到个硬茬,怎么办?要跑吗?
对方要真是个厉害的,跑也跑不掉,硬着头皮上吧,都死过一次了,怕啥!
韩因梗着脖子,分毫不让,“你有这本事,我倒是能高看你一眼,臭道士!”
实则,他已经做好了脚底抹油的准备。
一听这样的挑衅,那人果然不能忍,右手做玄天印手势,腰间的桃木剑嗡嗡作响,瞬间冲向韩因面门!
韩因能感受到,这一剑若是捱个结实,那他必定是要魂飞魄散啊!
还真是个厉害的,扛不住打,那就快跑,谁知那死腿像是灌了铅,一动不动。
他大喊道:“池君,来帮忙……”
眼角余光触及到池君,他放弃了,正在舀小元宵喂自己机关人偶的傻子,能指望他啥。
那木头脸上,黑洞洞的眼眶里粘进去两个雪白的元宵小丸子,诡异又滑稽。
眼见着桃木剑越来越近,他忍不住翻起了走马灯,空白走马灯正翻得起劲,蓦然顿住。
他连生前事都不记得,翻个鬼的走马灯!
果然,跟池君那傻子待久了,他也会变傻!
可这时,梆梆几声闷响,桃木剑掉地。
韩因睁大眼睛望向剑的主人,只见,那人竟然趴在桌上,醉倒了!
这都是什么倒霉玩意儿?!
喂,别吃了,帮忙抬酒。”
韩因危机解除,臭道士醉的不省人事,他又飘回了人偶池君身旁,言辞不善道。
池君茫然抬头,那张没有五官的木头脸,糊满了粘粘的小元宵,“啊?我没有在吃东西。”
这样的人偶,让韩因眼皮抽了抽,嘴角扯向一边,嫌弃的意味分明,“你没吃,你脸上的小元宵是自己长了腿黏上去的,现在,去把那瘸子道士桌上的酒抬走,我要喝!”
对于韩因的脾气差,池君是习惯了的,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死鬼挚友差点命丧桃木剑才脾气这么差。
“哦。”
池君操着轻一脚重一脚的步伐,往瘸子那桌靠近,木头手指捧着瘸子怀里压着的酒坛子,一个用劲,没端起来。
不信邪的他,再次蓄力,配合着增加信心的大吼,“呀啊!”
嘎嘣一声,木头手掌沿着手腕断裂。
“啊?这……”
“池君!!!”
韩因怒目看着被池君搞坏的手掌,满是痛惜,这是他熬了多少个月圆之夜的心血,就这么被池君用坏了!
“呵呵,抱歉,这瘸子劲太大,尽力了也没端起来。”池君尴尬挠着后脑勺,发出木头摩擦的呲呲声,格外刺耳。
堂倌看着木头人偶的自言自语,也不敢插嘴,远远的站在堂前,生怕波及到自己。
“ 你弄坏了我的木偶,再搞不到酒,你也别回去了,就地投胎去吧。”
韩因阴恻恻的鬼音响起,让死了一次的池君,想再死一次。
“放……放心吧。”
池君还记得,他与韩因初次见面,韩因正在凶恶的吃恶鬼!
那一幕差点把他鬼命吓飞,鬼吃鬼啊,真是见鬼了!
后来韩因大抵是看他弱小可怜又无助,放过了他,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池君才知道,他也不经常吃鬼,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吃一些沾过人命的恶鬼。
池君自认为和善的朝堂倌招招手,“劳驾,帮我把他放我背上。”
却吓的堂倌当场昏死过去。
“哎,这年头的人都是怎么了,胆子这么小。”
“你管人家胆子小不小,你给我把酒弄到手!”
韩因的鬼吼也吓得池君一缩脖子。
“好好好,祖宗,你搭把手,吹口气,把这瘸子吹我背上,他把几个酒坛子护的死紧,只能连人打包带走了。”
韩因憋了大大的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狠吹了口气,把瘸子和他那木头人偶都吹了起来,落下后,叠罗汉似的叠在池君背上。
一落池君背上,那瘸子又圈紧了怀中的酒,嚷嚷道:“别抢我酒,你这个娘炮!”
说罢还打了个酒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