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发话,要好好瞧一瞧龙座下的臣妻,这一下,整个营帐内的十数位臣妻,目光齐刷刷,都朝着皇帝望过去。
这么一看之下,果然没有失望,这十几位臣妻除了朱夫人周氏都是世家女,生平所见男子都是富贵窝里养大,钟鸣鼎食,诗书礼仪熏出来,可论形貌气度,确实少有人比得过这位。
众位夫人瞟了一眼之后,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只在心中赞叹,这位君王不光富贵二字占了人间极处,连品貌二字,也是占了人间极处。
宋汝璋情不自禁,也往龙座上瞟了一眼,心口有个大锤,一下一下,锤个不住。
皇帝今日罕见的多话,罕见的口角含笑,仿佛随和恣意,或许只有他看得出来,那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之意。
薛灵儿在众望所归之中,慢慢抬起头来,这些日子的矜持得体却又不见,回复了刚嫁入宋府入宫受封时候的几分痴傻,大眼睛闪着亮,无所顾忌地看向皇帝的眼睛:“皇上说我像谁,我就是谁。皇上是金口玉言,说出话来,让人活就活,让人死就死,谁都得听话。我爹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皇后娘娘,你说对不对?”
她的视线从皇帝脸上转到皇后脸上,开心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在原本肃穆的营帐内。
宋汝璋心中作痛,耳边作响,这笑声,如他在玉门关的驼铃声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沈清远并未长久盯着眼前的臣妻看,只在二人视线交错的时候,心在腔子里狠狠的摇晃了一下。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此刻看起来,神情面貌无有一处相似,且眼神接触的时候,如流水一般漫过他,又转身离去。
如流水一般恣意烂漫,却又转瞬无情。
也正是心性不全,痴傻之人该有的样子。
但,白日看她骑马的时候那古怪的感觉,又从何而来?
沈清远收回了笑意和视线,微微垂了头,回复到寻常的样子。
他有几分失望,又不想就这么死心。总之,他拿不准,拿不准以后该怎么办。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到无措。
郑皇后也收了唇角笑意,薛灵儿这一番话,突兀而古怪,带一丝刺耳,让人接不上话,又不好挑她的错,毕竟是个痴傻姑娘。
屋内与薛灵儿熟识一些的夫人们,也感到了怪异,指挥使夫人心下就十分不解,宋夫人好久不这么说话了,朱夫人想的是,这么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媳妇,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什么生生死死的,莫非是乍见了皇帝的面,欢喜的疯了?
郑皇后的兴致落了些,却也没有落到底,仍旧转头对皇帝笑道:“皇上您猜猜,有人跟我说她像谁?”
皇帝心里咚的一跳,难道真有人跟自己一般想法?方才收回的笑意不觉又回到唇角:“皇后这题难解,宫里主子奴才这么多人,朕怎能猜到?”
说完端起酒杯饮一口,眼角余光却停在皇后身上。
又怕她说出梧桐宫三个字,又盼她说出。
龙座之下,薛灵儿腰身笔直,面上保持春花般的笑意,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盯在皇后脸上,正合几分痴傻的样子,可是华丽衫裙之下,身体绷紧,心跳如鼓。
宋汝璋在摆满烤肉的长桌之后,同样心跳如鼓。
皇后察觉了几分莫名紧张的气氛,轻声笑了起来:“皇上错了,怎么只往宫里头想?像宫外头的人不成吗?”
皇后这一开颜,营帐内的气氛果然松了下来,皇上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宫外头的人那就更多了,叫朕到哪里猜去。”
皇后举起一杯酒,对着座下的臣子们晃了晃,柔声说道:“宫外头的人虽然多,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都是皇上的子民呢。”
臣子们总算从莫名其妙折磨人的猜人游戏中解脱出来,锦衣卫指挥使周从深赶紧跟着皇后的话茬恭贺道:“皇上爱民如子,万民称颂,四海皆知。”
听着其他臣子跟着附和,薛灵儿在心里翻个白眼,这人难怪升得快,除了心黑手狠之外,嘴也是甜。
眼看回复到了君臣一家、宾主尽欢的状态,薛灵儿深感自己有惊无险过了这关,就等皇后发句话,让自己回座位,好好吃点烤肉补一补。
就见皇后饮了一口酒,轻启朱唇,缓缓说道:“皇上不好奇臣妾到底说的是谁吗?是臣妾身边一个老妈妈说,这薛氏的模样,真有点像臣妾的三姑母。”
薛灵儿本来听她又提,心就提了起来,生怕听到梧桐宫三个字,直到听到三姑母,这才又把心放下,只不知这“三姑母”是哪方神圣。
听到皇后提“三姑母”三个字,宋汝璋的耳畔又起了一串炸雷。
他留神一瞟皇帝的脸色,果然,方才他眼神中不过是有些紧张,紧张中仿佛又带些许期盼,此刻眼神中满是狐疑,冷若寒冰,唇边笑意眼看就快挂不住。
宋汝璋也跟着冒了冷汗。
他是以翰林院编修入仕,后来得皇上信重成为监察御史,对本朝之事知道的详尽,有些,是皇族的**。
皇帝沈清远做皇储之前,有一个废太子,叫做沈清延。
兄弟俩一个是皇后所生,一个是妃子所生,年龄相差十二岁,而他们的父亲,先皇沈渊寿数高,精力旺,沈清延年纪老大,还是太子。
后来被废,病死,先皇颁旨昭告天下,说他迷信歪魔邪道,发了疯,服了丹药而死。
郑皇后的三姑母,原本就是这废太子沈清延的侧妃,当年曾经以出众的美貌在世家之中名声大噪。
但,可真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诅咒,送入太子府当侧妃,也就一个月时间,沈清延被废。
沈清延被废之后,死之前,中间也就三天的时间,郑家势力大,硬是把自家姑娘从废太子府接了回郑家。
太子死前留下遗命,妻妾儿女全部殉葬,端的是心狠手辣,三姑母因娘家甩了一张和离书,而逃出了一条命。
但这美貌的三姑母还是命太薄,没过多少时日,还是病死了,枉费了娘家一番苦心。
因这三姑母生平离奇而不幸,出嫁一个月而靠和离逃命,是个废太子的遗孀,纯纯嫁错了人,押错了宝,郑家对小辈们隐瞒了她的生平,这是合乎人情的。
郑皇后但凡知道这三姑母曾嫁过废太子,也断断不会提她一个字,可惜,她不知道。
美貌的三姑母有个艳丽的名字,叫郑红袖,宋汝璋还记得皇家隐秘档案上的这一笔。
但这郑红袖,相貌居然像不相干的五品官家庶女薛灵燕,也是凑巧了。
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之后,宋汝璋觉得自己必须要化解这一无声的惊雷,但他究竟年轻,且今日一连经历数次大惊大险,一时茫然无措。
正不知道如何化解,就见自己老师顾首辅站起身来祝酒:“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沉稳过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赢得了先皇的信重,如今四海升平,万民之福,先皇在天之灵,也当欣慰。”
郑皇后本就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女,更何况当了皇后母仪天下这些年,一听顾首辅提到先皇,立刻明白自己踩了雷,后悔莫及却也不能露出声色,仍旧笑着看了薛灵儿一眼:“薛氏你先回座吧。”
薛灵儿入蒙大赦,回了座位重新落座,发觉早就出了一身冷汗,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住。
宋汝璋递上一杯热茶,眼神中带着无声的安慰,她与宋汝璋对望一眼,接过茶,心中莫名就安定下来许多。
但宋汝璋心中不安却没有丝毫停止。回想刚才,自己老师顾首辅固然是知情者稳住了大局,但话中仿佛别有深意。
而次辅朱厚照刚才一闪而过的神情,更加证实他的判断。
他忍不住往皇座上看一眼。
就见皇上仿若无事地笑一下:“朕去更衣,众位卿家慢用。”
他走了。
再也没回来。
皇后也心神不宁,没过半柱香的功夫,宴席散了。
众臣和夫人都觉得这宴席来得莫名其妙,散得也莫名其妙,忍不住有些失望。但好在夫人们得见天颜,开了眼界,日后与手帕交们摆宴的时候,也是个碾压全场的谈资,并不算亏。
薛灵儿和宋汝璋肩并肩走出帐篷,长长的舒了口气,望见了满天星斗。
草原的夜间,空气格外清新,格外提神醒脑,薛灵儿转过头:“大人,能不能陪我走一走?”
宋汝璋已经确实无疑地知道她是谁,也知道方才宴席上短短的会面,对她的冲击有多大,于是点头应下:“这个自然。”
二人肩并着肩,往草原的深处走,薛灵儿没有说话,眼前一径闪现方才皇帝的脸。
生死相隔,数年不见。沈清远,形貌如昨,那一份温雅沉着也是一如往昔。
抛开帝王的无上身份,男人当中卓然出众的俊美形貌,书香里浸泡出来的清逸气质,也让她初见时怦然心动,久处时引以为傲。
前世她最亲近、最信重的人,曾经给了她后宫独一份的宠爱,天下独一份的风光和荣耀。
如今,是下令诛杀她全家的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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