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记‘百步神拳’绝杀了纪伯仲的黑衣人,右手把着匕首,左手拎着从纪伯仲身上扒下来的那堆破烂,迈步向吴猛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还起得来吗?”
此时强敌已毙,但黑衣人似乎依然没有任何松懈,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看似放松,其实全身上下不露一丝破绽。当然,这等细节也只有吴猛这等高手才能瞧得出来。
“挂彩了,但只是小伤,不碍事的。”,吴猛的脖筋挑起老高,坐在地上喘息着道。从压着胸口的手指缝隙间,可以瞥见他的胸前沾满了血渍。
既然他如此说了,黑衣人便在距他三丈开外处停下了脚步,自是没有要帮他处理伤口的意思。
由此判断,二人虽然相识,但关系委实算不上多好。
“纪老贼死透了没有?”吴猛憋咳了几声,忍不住追问道。
“你没死就好。”黑衣人歪了一下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自顾自道:“这里的事办妥了,我没必要再多逗留,这就起程回去了。至于报告,还是照老规矩,你负责写给盟主,没什么问题吧?”
同为盟人,老子流血受伤,他却熟视无睹,只想着找人写报告,真是个没义气的东西!入的什么帮派?遇上这样的,老子真是曹操遇蒋干,倒了血霉了。吴猛在肚内默默抱怨、唾骂。
黑衣人见他不答,以尖利的眼光扫过他,不信任地扯起嘴角,‘哼’了声,道:“你的伤,不会连报告也写不了吧?”
尽管料到以他那瓜田里扯鞋遭人嫌的个性,惯常是说不出哪怕半句好听的话来,但在忍着胸痛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冷言冷语,吴猛还是挺憋屈难受的,不免回道:“杨尊兄弟,大家同为执事,你右我左,在盟内的地位不分上下,说起话来最好少阴阳怪气的。刀剑伤身体,寒话伤情谊;刀剑伤好医,舌头伤难治。兄弟如手足,多个兄弟多条膀子,真寒了兄弟的心,自断了手足,万一以后有什么难处,需要……”
“我没觉得有什么难处。”杨尊不屑地笑道:“你今日话忒多,是被姓纪的死鬼伤得就剩下舌头能用了吗?”
吴猛被他呛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抚着胸口,内心告诫自己似杨尊这样的人,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命,一世不得发迹,不用同他一般见识,嘴上冷声道:“是是是,怪我话多,话多不如话少……”
“对呀,所以我的话向来很少。”杨尊仿佛听不出他的话外音,又顶针打断他道。
吴猛气得连翻了几个白眼,隐在黑夜里,也不知杨尊发现了没有,忍住了没回他话,只暗自腹诽:话少怎样?话少不如话好!话好才是真的!你话是不多,可没一句好的,句句顶人家的肺管子,凭什么自我感觉这么好!
杨尊和吴猛一样,是同一拨儿入盟的新人,武功在其间独拔头筹,多次为天道盟出生入死,扛下过不少硬仗,可谓劳苦功高,按说该受到大加提拔,就是和冯定约一样,青云直上跻身当家人行列也不为过。但此人性情古怪,落落寡合,跟谁都针尖对麦芒,待人接物更是随性而为,吃不得一星半点明亏,尤其说话方面极其不上路子,处理不好兄弟们之间的关系,盟中事务办得也不甚妥当,是以常被凌凝之指派去做执法和刺杀等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他现在的‘右执事’之位,在新人中也算是极高的了,凌凝之对他也还是重视的,可他的行事能力实在吴猛之上,却因为个性突兀、不善人情,终究无法像冯定约、吴猛一样,成为被凌凝之委以重任的左膀右臂。
面对杨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吴猛摁下火气,转而笼络他道:“报告的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今天多亏有你,不然纪老贼可能真就逃走了!”
杨尊抬起下巴,送他一个冷脸,道:“谈不上,咱们这次出来,一明一暗,本来图的就是万无一失。还得是盟主英明,出来前就说纪老贼江湖经验丰富,是条油浸的泥鳅滑不留手,武功也不弱,咱们必须分个先后手,不然未必能把他这条命买在这里。以今日的过程看来,一切果如盟主所料。”
毕竟是凌凝之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骨干,对谁都看不上眼的杨尊,对凌凝之还是心存敬意的。在他眼里,那个秀眉俏眼、如花似玉,不用打扮也如同描过眉画了眼的,长得比戏子还漂亮的盟主,却是个心思缜密、行事果决、手段毒辣的狠角色。
吴猛干笑两声,牵动了伤处,止不住又咳嗽起来。由于咳得厉害,他把纪伯仲的短刀放置到旁边的地上,以便两只手可以一起护住胸前的伤处,减轻震动所带来的疼痛。
月光下,刀刃反射出的寒芒晃进了杨尊的眼睛。
“哈,好刀!”杨尊大言不惭地直接要求道:“给我吧!”他的目光里是**裸的贪婪,说着扔下手上的东西,几步上前,就要弯腰拿刀。
吴猛在他之前抢回手里,立即站起身,退后几步,声明道:“这是我的。”
“你的?”杨尊嗤笑一声,道:“笑话。不是那个死鬼的吗?”
吴猛道:“是他拿来伤我的。”
“伤了你,又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你好光荣的吗?你留着不如给我。”杨尊冷笑连连道:“这把刀一看就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这话说得好像只要是好东西就都该归你的一样。”吴猛并不示弱。
“难道不该吗?今天杀他的人是我,不是你。这把刀是属于我的战利品!”杨尊志在必得般道:“战利品是不能给别人的。”
吴猛想气气不得,想笑笑不出,双眉别起,两眼圆睁道:“好个战利品。你可真会说话。这把刀落在我身上,差点儿害死我,倒成了你的战利品了?你也不想想,若非我在前面挡下这一刀,纪老二的‘避风斩’就该落在你身上了,是不是战利品可不好说。”
杨尊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道:“你也知道,我擅长拳脚,却最喜欢收集各类小刀小剑,这把小刀正合我的眼缘。这样吧,打个商量,你出个价让给我吧。”
吴猛就是不想称他的心,只道:“有句话说秀才饿死不卖书,壮士冻死不卖刀,听说过没有?”
杨尊琢磨了半晌,冷静道:“没听说过,但听你的意思只要他们都死了,就可以卖了,是吧?”
吴猛吓得除了胸痛,还连带一阵儿肝儿颤。别说他现在有伤在身,就是没伤,论功夫也不是杨尊的对手,忙道:“不是卖不卖的问题。这把刀是纪老二的,杀他是盟主交代下来的任务,那他的东西自然也得交到盟主手里才算完。我必须把刀带回去。”
“这样啊……”杨尊犯了难,但没过一会儿便伸出手来,脸上是顺理成章的表情,道:“既是交到盟主手里,谁交都一样。你给我,我带回去交给盟主好了。”
吴猛自知争不过他,只得把短刀给他了,至于他回去后会不会上交就不好说,也管不了了。
杨尊得了宝刀,脸上破天荒露出欢喜的表情,只是眼神里的杀气并没有因此减弱。他看了看吴猛,只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就留下吴猛、和纪伯仲的衣物,以及不远处的那具尸体,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四野一片混沌,吴猛扫视过眼前几处需待处理的东西,冲着杨尊远去的背影骂道:“什么玩意儿!”
受了伤的他还得出一番苦力,在天亮前,把该埋的埋了,该烧的烧掉。对了,还有那份莫名就变成他份内之事的、该死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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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有座头圆下壮的泥石山,山上林木稀疏,一到下雨天就泥泞难行,被当地人称作黄泥山。天道盟的总坛就设在黄泥山前的那座大宅里。
归巢时分,大门敞开的事务厅里早点上了灯火。凌凝之斜靠在宽大的、鸡翅木质地的罗汉椅上,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这段日子以来,他白天应接各路人马,夜晚处理盟中事务,确实有些过于劳累。
此前离开九江时,他并没有和方天顾、桓从容一路去往武昌,而是单独租了一条快船,回到了和武昌相隔一条长江的黄州。
左紫嫣的手里拿着一枝竹筒,低头快步走了进来,抬头正要说话间,却见凌凝之似在假寐,愣了一瞬,停下脚步,而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
忽明忽暗的灯烛照射下,凌凝之的睡容平静而温和,好似名家画匠笔下沉默的绝色佳丽,挑不出一丝瑕疵。不过,如画美人通常稍显呆板,缺乏灵动,入不了个别,比如左紫嫣这样精于审美且吹毛求疵之辈的法眼。
像左紫嫣这般精于易容之人,观察细微之处、追求极致之境肯定远超常人。
但凌凝之不同,他那微微翘起的唇瓣上面,偏左侧的地方,有颗极小的红痣,使他即使这样一动不动,也别有一种生动、俏皮的意味。
左紫嫣虽说平日里整天和凌凝之打交道,对他的外貌也许不能说早已看惯,但也该是习以为常,可此时此刻,两道目光还是犹如被磁石吸引住一样,牢牢定在对方的脸上。
对自己的易容技艺,左紫嫣极其自负,能把美的易容成丑的、丑的易容成美的,把生人易容成熟人、熟人易容成生人。毫不夸张地说,她可以把任何人,易容成她想要的样子。但是,面对凌凝之的这张脸,她不得不承认黔驴技穷、江郎才尽了,实在没办法易容得更好看。
睡梦中的凌凝之,似乎感觉到了左紫嫣的目光,突袭般地睁开眼睛,吓得左紫嫣的一颗心,像被绑在直蹦直跳的小兔子身上似的,上上下下个不停。
他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以眼光环视一圈室内,没发现任何异样后,抬手示意左紫嫣退后几步,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左紫嫣手里的竹筒上。
左紫嫣感到来自目光的压力,才回忆起自己所来为何,当下便把竹筒放置在凌凝之的案前,道:“盟中急报,应该是吴执事发来的。”
凌凝之的脸上没有人/皮面具,效果却如同戴了面具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轻轻‘哦’了声,伸手取过竹筒,不着痕迹的仔细看了眼竹筒,尤其是封口处,然后取来桌上的文刀,小心地挑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件。
说是信件,其实就是一个小纸卷。展开来后,纸面上一片空白,半个字也没有。凌凝之神色如常,手持白纸,熟练地移至烛火的上方寸许处,轻轻的边来回移动边烘烤。片刻后,纸上逐渐浮现出字迹来。
‘天道盟’的这种操作,是沿用了当年方寸山成立‘正义盟’时定下的规矩,凡是盟中的密信,均需以特制的药水书写,干了以后看起来就是白纸一张,只有在火上烤过后,才能重新显出字迹。
用这种方式传递的密信,即使不幸遗失,或被其他人半道截走,不明就里之人也看不到信的内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杜绝传递密信的中间人,私下里偷看信件却不被察觉的可能,因为信上被火烤后显现出的字迹,是没法再回复成白纸的模样的。
凌凝之看完密信,叹了口气,面上混杂着似有若无的哀伤,和如释重负的放松的神情,道:“吴猛和杨尊二人,办事的确可靠。只不过我提前做足准备,嘱咐吴猛行动时要穿上内衬钢片的胸甲,不想他还是被纪老二的短刀脱手射中,刺穿了胸甲,所幸并无大碍,没伤及内腑、筋骨,只受了点儿皮外伤。”
左紫嫣有些惊讶,问道:“脱手射中?飞刀吗?飞刀怎么可能刺穿钢片胸甲?”
凌凝之把密信揉搓成团,道:“是啊,要是被纪老二一刀狠狠捅上去,刺穿了倒不稀奇,毕竟吴猛挑的那件胸甲,钢片不是很厚,太厚的也太重了,不方便。没想到纪老二还有一手飞刀的功夫。”
“飞刀的功夫极讲求内力,我怎么看纪伯仲都不像是有这样内力的人物。”左紫嫣仍是不敢相信,怀疑道:“难道他是故意深藏不露?也不像啊。”
少顷,凌凝之思忖道,“哦,我想起来了,他的那把短刀是方寸山所赠,当年不少兄弟都垂涎过,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宝贝,否则断无可能脱手射出去,还能刺穿钢甲!纪老二真要如此厉害,吴、杨二人恐怕就拿不下他了。”
左紫嫣‘嘻嘻’笑道:“不管怎样,姓左的想叛出我们‘天道盟’,实属罪有应得,能把他处理掉总算功德圆满,也了却了盟主一段心事。”
凌凝之哈哈一笑,将纸团放在烛火上方,火苗窜起,纸团在他的手指下被火焰吞噬,烧成灰烬:“说的是,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个好消息,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时,漆黑的眸子闪现出森冷的光,道:“你说,那个人若是得知,在‘正义盟’时对他忠心不二的纪老二就这么被我设计死了,会做何感想?”
“那个人?”左紫嫣见他面上神色晦暗,装聋作哑道:“哪个人?”
“还能是谁?自然是方寸山。”凌凝之面无表情,目视门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方寸山站在外面呢:“他缠着桓家的那个小子到武昌了,人就在对岸。你说,他现在在做什么?”
左紫嫣捉摸不透该怎样回复他,只得讪讪道:“盟主英明。盟主都不知道的,我哪能知道。我又不是方寸山的跟屁虫,怎么可能知道他现在做什么。”
凌凝之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大门外面,仿佛这样就能看见方寸山这会儿在做什么一样。
方寸山,也就是现在的方天顾,这会儿已经下了船,离开码头,不离不弃地跟着桓家二公子,一起迎着夕阳,穿过大南门,经过文峰塔,进入到这座赫赫有名的‘六朝武昌城’。
二人经过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豆腐巷时,但见巷子左边有花行、糟坊、杂货店,右边有药铺、香铺、铁匠铺,除此以外,两边还有好几家豆腐坊,什么陈记、李记、王记、宋记……一家家的,除了名字不一样,店铺的门脸样式、大小规模都差不离,如果不是老主顾,订过货,等第二天再来时,进错铺子门都是常有的事。
一路上,桓从容低着头,成了锯嘴的葫芦,像是被谁得罪似的生着闷气。方天顾眉开眼笑,跑前跑后,满嘴吹大气,想方设法、绞尽脑汁逗他开口。可桓从容不买他的账,不发一言,只时不时拿眼睛瞪他。
他的那双桃花眼,水灵灵、雾蒙蒙,每当眼波流转过来看人时,容易有种眉目传情的错觉,若是被个别自作多情的人见了,难免误会他在勾引人。方天顾就经常这样误会。他这么理智的人,当然知道肯定是误会,但被看得次数多了,便转而心甘情愿地欺骗自己不是误会,而是领会了。
桓从容走路时甩着胳膊,手臂有时会不小心碰到旁边方天顾的衣角,他本没觉得怎样,但走着走着,忽然,左手像是无意中碰到了方天顾的右手。
真凉,跟死尸似的。
这是桓从容的第一感觉。
不待他有第二感觉,方天顾顺势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感受到落进手心里的是一团暖流。
桓从容惊恐地憋红了脸,正想发火,但轻轻一挣,便脱掉了。方天顾握得一点儿也不紧,很松,很随意。
“小方,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生病了吗?”这是桓从容决定不和方天顾说话,并严格身体力行了两天后的第一句话。
“我的天,总算开口了。”方天顾长舒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大桓,你的气性也太大了吧,从船上一直气到现在,怎么哄都哄不好。”
桓从容生气,是因为一起上路后,方天顾并没有按照那晚说定的,把作为方寸山时的人生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在桓从容的想像中那必定是无比可歌可泣、跌宕起伏的故事,所以很想知道。
“谁叫你自食其言,在船上只顾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一件方寸山的事都没说。”桓从容边走边道,紧赶几步,把方天顾甩在身后。
看来他的气仍旧没消。
二人转到了厨子街,街上飘荡着各种各样熟食的香味。
方天顾追上去低眉顺眼道:“船上不是人多耳目杂嘛,不便多言的。而且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和你完全不相干,你到底因何如此执着,非知道不可?我瞧你也不像是遇神见鬼就东捱西问的包打听呀。”
“别人的,我才不要打听,我打听那些,是为了了解那个‘开花剑’方寸山。”桓从容回头斜他一眼,道。
“了解那个?什么那个?实实在在的人就在你面前,你不来了解,却要去了解半天云里说书的那个我?这是什么道理?”方天顾啼笑皆非,道。
桓从容停下来,双手环抱胸前,摇了一下头,道:“我认为方寸山才是真正的你,是你想要活成的样子,那样才活得痛快。”
“痛快是不假,但并非你想的那般痛快。”方天顾并不否认,凑近他道:“我做方寸山只有几年,方天顾可是活了二十多年,你就不想了解一下吗?没有方天顾,哪来的方寸山。”
桓从容眉毛轻扬,狡黠一笑,面有得色道:“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了解一下吧。这可是你自己求我了解的,那可得年年月月、桩桩件件、一点儿不能省,全部都得说给我听哦。”说着,他冲方天顾耸了耸鼻子,眼光一阵荡漾,窜到前面带路去了。
方天顾被他瞧得发了个愣怔,莫名有种着了他的道儿、上了他的贼船的感觉,仿佛成了个甜蜜的俘虏,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跟了上去。
“先说说看,你的手为何冷得出奇?你身上也一样这么冷吗?”看方天顾的精气神,桓从容就知道他不可能是生病,肯定有什么奇特的原因。
“我的体温比一般人要低很多,因为我修习的是一门至阴至寒的内功。”方天顾没想瞒他。
正说着,二人从厨子街拐了出来,前面就是察院坡了,上面有好几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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