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吉日

列车进站,带走了小长假最后一天踏上返程的人。

林持清出差三天,作为泽生生物的代表之一参加行业年会,现在提前离场,留下部门负责人参加大会闭幕式,赶十一点的高铁,争取在两点前回到明川市。

这两年贺文峥做董事没操心过这些,一对日程发现今年年会日子特殊,不打算派他出去,但找来林持清一提,才知道人早就直接让助理报名安排了往返。

林持清只说往年都他参加,不多这一次,何况年会作为公事算轻松的,他当是放松,不然这日子撞上节假日在家心情免不了烦闷。末了还笑,让贺文峥睁只眼闭着眼放自己出去公费摸鱼。

贺文峥看他近日心情不似早些年消沉,乐意往外跑,心里也松快些。但又知道这只是林持清安慰自己的说辞,哪里有人放着假期不过把出差说成摸鱼的,但年轻人愿意往前看就好。

贺文峥中年丧子不至于一蹶不振,多靠林持清默默支持。这个和他儿子一起长大的小孩,面对贺浔之的死,异乎寻常地坚强起来,迅速成长,甚至一改少年时期的乖巧可爱,变得强硬、冷峻,甚至雷霆手段。

以至于贺文峥有时无意间就把对贺浔之的严父形象摆在了林持清面前,可林持清做的比他想象的还好。然而林持清自小就是更伶俐讨喜的那个,是两个孩子里更受宠爱、更被偏爱的那个。

要是贺浔之还在,何至于此。

十年过去,贺文峥已经看开很多,但他知道林持清未必。说到底两家不是世交,林持清是和贺浔之亲近,也是和贺浔之关系好。他一心扑在公司上,多半还是看在贺浔之的情分上、挂念贺浔之,自己是得儿子的光。

贺文峥经历的最大不幸,也给他带来了最大的幸运。

列车上,林持清正挂着热点查看邮件。过去两个小时的车程,他没有一刻闲下来。

林持清在一群三四十岁的高管里,是年纪最小的。刚进公司的时候做研发,还算名正言顺,忙得事出有因,后来一路高歌猛进,贺文峥顶着压力,短短几年把他提拔成主管、副总、高管。他资历浅,习惯了把自己逼到绝境,把事情做到极致。毕竟其他人需要看到实绩,而林持清有这个能力。

他走在对他而言早就既定的道路上,所以事情也如预想般发生。世界上少了爱的对象这个不可控变量,丝滑得犹如林持清是管理人。

至于年会,本身确实轻松,听听讲座,学术沙龙,交流晚宴,且能说是行业内的联谊活动。但林持清本身的工作就不可能简单,出差是家常便饭,而工作不会因为出差就消失。

分类完所有收到的抄送,回复完所有需要回复的邮件,列车还有二十分钟到站,林持清给贺文峥发消息确认了见面地点和时间,接下来他要赴另一场约。

今天是贺浔之的忌日。

合上笔记本,林持清没有什么情绪。事到如今,他其实有点喜悦这日子的存在,任何思念的情绪和表达,在这一天都是被允许的、都是正当的,甚至是受到鼓励的。他对贺浔之的爱和对其逝去的悲痛,十有一能够以合理的方式,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言说,这天可以提起逝去之人而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会在这一天提醒所有人,不要遗忘贺浔之的在场,和贺浔之的离席。

但林持清有时候觉得贺文峥看得明白,只是人已经不再,谈论这些是无意义的,所以才从来没有和他聊过年轻人的感情之类的事。这对长辈来说真的很异常,他的妈妈都做不到。

可是话又说回来,哪个孩子死了密友不痛苦,竹马少年生死相隔,他的怀恋多正常,何况他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的哀伤都在合理的范围内,甚至独处时也是。

适度的悲伤,纯洁的情感。

一个完美的形象。

林持清从小就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十八岁前做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藏起私心和占有欲,一味哭闹什么都得不到。十八岁后做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藏起痛苦和绝望,让别人相信你的理智没有被感情操控。

潜移默化中,贺文峥接受了自己,一开始是视自己为贺浔之的同学,然后是贺浔之的朋友,现在是公司的员工,林持清总有办法找到合适的位置,在自己想要的地方。

这就是他想要的,和或许可能的知情人维持不动声色的默契,保留和继续人际关系,如同贺浔之依然存在。

出了站,林持清径直打车到贺浔之家,他依然习惯把它称为贺浔之的家,即便现在只有贺文峥一个人住。房子远看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但其实外墙翻新过一次,花园改了样式,全换了草地,果树每年请人修剪一次。他一两个月过来一次,有一半的事情是他起的头。

每年忌日和贺文峥一起扫墓是其中一件。

林持清公私分明,见到贺文峥,一句工作上的事情都没说,带着笑和贺文峥寒暄,问叔叔不是又把池里的鱼喂胖了,还说今年天气热,苹果花开得早,刚进来他看到已经挂果了,一会儿摘一个没长大的带给贺浔之,酸他一酸,谁让他打小就喜欢爬树。

贺文峥就追忆起从前来,说就属林持清乖,贺浔之跟个飞猴似的,没少挨揍,长大了才听话。两个人喝了杯茶,才拎上贺文峥早就买好的东西出发。

林持清捏着两枚指腹大的果子坐在副驾上,小苹果跟个核似的,或许还不能够被称为苹果,像什么野果子。

贺文峥开着车,林持清起话题,问起他的健康状况。

早几年正忙的时候,贺文峥在办公室突发心梗,还好送医及时人没事,做了支架,出院没一个月就回公司了。后来林持清毕业回国进泽生,贺文峥把人当成继承人抬起来,一是董事会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角色,二是林持清锋芒毕露,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可堪大用。

眼下贺文峥大小事务都交给林持清,在外人眼里,他是林持清在泽生说一不二、风生水起的靠山,在知情者的心中,只会想贺文峥找到可靠的后继者了,泽生未来就看林持清也未可知。是故林持清虽有压力,但也不至于处处掣肘。

马上又是贺文峥定期复检的日子,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林持清就是很上心,提了好几次,今天还把贺浔之抬出来,说要是他在之类云云,贺文峥都有点无奈。都说长辈唠叨小辈,他这有小辈唠叨,也是以前没想过的事,特别是儿子去了以后。

林持清得了贺文峥一定按时见医生的承诺,露出了有点年少时候的笑,让人看了就知道他是关心心切说得急了些,事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下次还敢那样。其实他就是很会讨长辈欢心。

车停好,林持清拎着东西跟在贺文峥身后,先去扫墓,然后点香烧纸。

墓是衣冠冢,飞机失事,贺浔之没留下自己,但贺文峥还是收拾出了一场葬礼,立起了一座墓碑。他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近况,面对儿子和以前一样话多不起来,林持清从旁补充了很多,也是惯例。

贺文峥说话的时候,林持清盯着墓碑上小小的黑白头像,面上不显,但有些走神。

最后他把两枚小小的苹果放在地上,嘴上说着现在提倡环保不兴鲜花食物瓜果的,酒别想了,你也成年没多久,这么多年我们也不讲究那些,这两个果子当是偷偷塞的,不要嫌弃涩口,成熟那天再给你带,本人亲自吃给你看。

心里想的是,十年了,好想你啊。

几袋子阴司纸烧了去,两个人原路回到别墅。家政助理放假,林持清给贺文峥做了一顿饭,吃完这一天事务算是告一段落。辞别贺文峥,林持清打了车往市里去,晚上还有一次私人会面,是旧友也是合作伙伴,但谈工作不是今天的安排。

欧文是林持清留学时的邻居,喜欢观鸟,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大老板、有钱人。因为他林持清知道了每天在鸟鸣里醒来是什么感觉,一半自然一半人造的鸟鸣,听起来实在很生机,很热闹。两个人通过鸟哨相识,成了忘年交。林持清回国后,成了欧文在国内的人脉,大老板满世界玩,这对好朋友一年多少也能见个两次。

这次就是欧文来明川观鸟。夏季,尤其是六月份,是鸟类的繁殖季节,许多鸟类会在这个时候筑巢、产卵和育雏。明川多湖多湿地,是正正好的时间和地点。

说是林持清给欧文接风,其实人已经准备前往下一目的地。好在两个人都不介意这小小的时间差。

一见面林持清就收到欧文塞的小小谢礼——为他的邀请、主动提供的攻略和帮助,也是欧文的习惯,他惯喜欢送林持清小礼物——是样式很传统的陶瓷鸟哨,加了水就能吹出婉转的鸣叫,十年前景区很常见,林持清都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这东西。

收了礼物,林持清请人喝了酒吧特调,欧文兴致上来了把酒倒进小小的鸟肚,林持清接过,在酒精和伴着偶尔一下清脆鸟鸣的回忆里渐渐放松下来,他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他受了欧文很多宽慰。

林持清喝多了点,不至于醉,但把头痛放大了十倍。

他把人送上酒店电梯,自己站在路口等车来,还有五公里,四个红绿灯。今年早夏,但一天温差仍然大,夜风有时大得听得到,吹得林持清造型乱开,他把头发往后捋,也还是有发丝落下来。

他发质柔软,但此刻比头发更难管教的是突突直跳的神经,可这才是他熟悉的东西。

风继续吹,林持清没由来地伸手捞了一下,空气穿过指尖。回到疼痛的怀抱,林持清等到了回家的车。

他坐进后排,请司机关了音乐,副驾的窗口开得很大,他没提醒,故意坐在了门边,风打在脸上触感有些麻。林持清有点沉迷这种感觉,空气流动带走他体表过热的温度,人也从持续谈话的兴奋中回归,清醒了些。

想着白日和方才,好像无须自己指挥,这一刻全世界都记起贺浔之。林持清再次确认这是很好的一天,他肆无忌惮的谈论着逝去之人,而大家也都愿意奉陪。

在无限的哀伤中,他竟感到一丝幸福。这幸福让人忍不住幻想得到更多,比如一个好梦。

林持清近乎刻意地吹着风。汽车绕过一个弯,平稳地离开了公共道路,减速带并没有惊动林持清。等到他迈出电梯,搓了搓手指去开门的时候,都还在想今晚做个什么梦才算好。

怎么都好,什么都行,林持清这么想着,推开了门。

他房子里站着一个人,很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他。

林持清在原地定了一会儿。

这个梦,好像开始得格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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