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阮伖显然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烧焦的皮囊黏附在黢黑的骨骼上,十字架上依旧可以看到死者生前的惨状。那被精心摆弄设计的死亡造型,令阮伖不寒而栗。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设计出这样惨绝人寰的死法。但同时,阮伖的内心也燃起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死状惨烈,但是……但是他的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情绪驱使着,他从怀里掏出相机,那是裴治冶送给他的12岁生辰礼物,一架皮革包着的布朗尼相机。阮伖手指颤动着,分不清是紧张还是不合时宜的激动,他按动了快门。
应溰从他手里夺过相机:“你在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拍下来,拍下来……做为证据。”阮伖的回答只道出了一半的真相。
应溰狠狠地瞪着阮伖,阮伖不敢直视应溰的眼睛。他心虚地掩饰着。
空气中的沉默不断加剧,让阮伖再也承受不住。他突然大哭了起来。羞愤难堪还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脆弱过。
忽然而至的大雨,将阮伖淋成了一个落汤鸡,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爹爹失踪的时候没有,应溰不告而别的时候没有,裴叔叔将他从池塘里挖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唯独此刻,在应溰的审视下,他变的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应溰似是不忍地将阮伖搂在怀里,将那一捧灰烬洒在他的手心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滴落在了应溰的脖子上,也流进了他的心里……
十年前。
大罗山的山脊上燃起了一条火龙。火龙攀在悬崖边逡巡,海水不断上涌,胶着的岩浆如瀑如流,沸腾的热气在海岸边不断升起,巨大的狼花扑打着,山体如木炭一般,烧成黑色和灰色。橘红色的岩浆灌入海中,大地皴裂,山石脆裂,海水倒灌,巨浪喷涌,蒸汽四溢。一簇冰冷的火光从岩浆、海水、山崖交接处喷出。穿透了灼灼热气,直冲云霄。
眼前骇人的喷涌奔腾的场景,完全没有吓坏阮伖,他蹲在地上在火流中扔了一根又一根的红薯,留着口水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他的红薯没有一根烤熟了,丢进去就再也看不见了。就在他肉嘟嘟的小手再次伸向火流之中,一双结实的大手将他拦腰抱起。
应溰左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玉石戒指,戒指上的花瓣闪烁着蓝色的微光。青蓝色的袍子束在身上,衣尾飘飘。
“红薯,红薯……”小男孩的嘴巴嘟嘟囔囔,在应溰的怀里扭来扭去,眼睛瞪着应溰刚从他嘴里掏出来的红薯块口水直流。
“……”
应溰将小孩放下,又牢牢固在怀里,“小伖,你爹去哪了?”
“爹?”阮伖终于想起了什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伖,你爹去哪了?”应溰喂了阮伖一块砂糖,甜甜的,入口即化。
阮伖呜咽着,泪水口水混杂在一起,“爹,爹爹……不见了……”
应溰攥紧了左手,戒指上蓝色的牡丹花苞仿佛都要被挤碎了一般。他抱起阮伖,向着海边走去。蓝色微光处,一架银色的球形机械姬泊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应溰抱着阮伖一跃跳上甲板,进入驾驶舱。
底部的燃烧室里,八个大汉光着膀子,戴着呼吸阀,汗流浃背,火红的煤块被不断地丢尽气缸。鱼骨状的摇杆不断挥动,腹部和臀部的机械杆率先发力,尾部鱼鳍左右摇摆,侧线上喷出一孔一孔的白气……
等抵达裴家府邸,已经是半夜。
机械姬泊在院墙围绕的荷花池塘里。雨打荷叶的声音直击耳膜。
阮伖盯着从荷叶下面跳出来的青蛙,他的小手被一只大手牵着往屋檐下走。彩色花窗透出来淡淡又迷绚的光,在这雨夜中颤动迷离 。
阮伖的右脚被忽而折上的台阶绊了一下,肉嘟嘟的小手死死攥住应溰的裤腿。应溰低头看了一眼阮伖,抓起他抱了起来。曲曲折折的回廊,断断续续的花香。不一会阮伖就在应溰的肩头睡着了。
裴治冶将湿漉漉的小孩接过来,轻轻放在椅子上。
又递给应溰一张白毛巾。应溰接过裴治冶递过来的毛巾,在阮伖的脸上轻轻抹了几把,又在小孩头上揉了几下。阮伖的脑袋在应溰的手里转来转去。
裴治冶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干净的毛巾递给应溰,道:“快擦擦吧。你们这是怎么了?”
“基地被破坏了,阮老大被抓了。”雨水顺着应溰的额头一股一股的流下。
正准备给应溰沏茶的裴治冶的手微颤了一下,“那……那阿绚呢?”
“没了。三年前阿绚姐姐就没了……” 应溰语气忧伤。
裴治冶震惊道:“为什么……怎么会……阿绚怎么会……”
应溰道:“阿绚姐姐,已经消失三年多了。我去过阮家,找过她的夫君阮老大,他们家人不让我见阿绚姐姐。再后来,阿绚姐姐生了孩子,她婆家便更不让外人随便去看她。”
裴治冶道:“那你可见过阿绚的夫婿?”
应溰道:“倒是见过一面。”
裴治冶道:“为人如何?”
应溰道:“阮老大年长阿绚姐姐五岁,年纪不到三十,为人豪爽仗义,做着水路通吃的生意 。”
裴治冶道:“阿绚嫁给这样的人,怕是日子不大好过。哎……”
应溰道:“我几次要去见阿绚姐姐,都被他家人阻拦,怕是都与他有关。也不知他究竟对阿绚姐姐都做了些什么……阿绚姐姐死后,也不见他家发丧,此事也是颇多诡异之处,我虽查了多年,也未有更多线索。”
“那他是……”裴治冶回头看了眼蜷缩在椅子里睡着的孩子。
“阿绚的孩子,阮伖。友人伖。”
阮伖的头昏昏沉沉,梦里也混沌一片。
他反复做着一个梦:
应溰开着机械姬回来了,应溰驾着机械姬离开了。
应溰开着机械姬回来了,应溰又驾着机械姬离开了……
等他终于醒来,外面的天空早已放晴,池塘里的青蛙爬在荷花叶子上,呱呱叫个不停。
裴治冶给阮伖单独准备了一间屋子。
阮伖赖在应溰的屋子里不肯出去。应溰只好哄他睡着了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间。
阮伖气鼓鼓的,醒来后又跑去应溰的屋子里,还把衣服脱光光,赖在应溰的被窝里不肯出去。
日复一日,阮伖那日梦里的场景渐渐变成了现实。
阮伖揪着荷塘里掉落的叶子,眼巴巴地盼望着池塘里的淤泥,那片凹下去的地方,就是应溰那架机械姬曾经停泊的地方。
可是,应溰却已经一年多都没有回来看过他了。
屋檐下,裴治冶撑开了一把伞,朝着阮伖跑去。
“下雨了,怎么不回屋子里啊?”
“……”
“你不饿吗?”
阮伖摇摇头。
“我这有一包酥,抹茶味道的,你喜欢吃吗?”
阮伖蔫了的脑袋,点了点头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吃不了这么多,小伖要不要帮叔叔个忙啊?”
“……”
裴治冶摊开手,手心里是一小包麻绳和草纸包裹着的抹茶酥,“小伖,可不可以再帮叔叔一个忙?”
阮伖乖乖地接过裴叔叔手里的雨伞,举在裴叔叔手上。
一把蓝色的布伞就这样盖住了裴治冶的手,也遮住了他的视线。雨水瞬间淋湿了这一位学社先生的马褂。
应溰没有说错,这小孩心里只有抹茶酥。
裴治冶也不生气,握着阮伖肉嘟嘟的的小手,把伞从抹茶酥上举到他头顶。他轻轻刮了下阮伖的鼻头 :“小伖,保护好抹茶酥,也要保护好裴叔叔,好吗?”
“……好。”
阮伖就这么被裴治冶用一小包绿茶酥哄回了屋。
转眼间,阮伖已经十岁。
这一日,他被裴治冶从池塘的污泥里刨了出来。
阮伖嚎啕大哭,还叫了裴治冶好几声“爸爸”。
裴治冶没想到五十岁仍然孑然一身的他就这么有了一个儿子。货真价实的“老来得子”。
裴治冶看着跟个泥鳅一样的“儿子”,愣了一下,一向温文尔雅的裴先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抱起新 “ 儿子 ” 放进自己屋子的浴桶里,给这个泥鳅冲洗了干净,又叫后厨准备了十碟抹茶酥。
阮伖泡在热水桶里,头顶是裴治冶揉搓着他脑袋的泡沫,嘴边是最爱的抹茶酥,一时惬意的不行。
只不过,从此以后裴家这位新小少爷,再也不能去荷花池塘了。
裴治冶为了防止自己的新儿子再出意外,命人把后院的池塘锁了起来,在应溰留下的机械姬外壳罩了一层结实的帆布,四角拿铁链牢牢锁住。他那个傻儿子总是傻乎乎爬上应溰的机械姬,摸来摸去。起初裴治冶还以为阮伖好奇心强,喜欢趴在上面。直到他看见那笨小孩偷偷藏起来一张张用来包抹茶酥的草纸,才觉察到一些奇怪。
裴治冶也不拆穿自己的儿子,就默默跟在身后。哪知那天,这小祖宗又偷偷爬上机械姬。机械姬球形的表面上落了几滴鸟屎,阮伖用力的擦来擦去,一个力气不住,滑了下去,直接蹲在了池塘的淤泥里。还好裴治冶眼疾手快,才将人救了下来,差一点自家荷塘里多了一根莲藕,自己却老来刚得子又要丧子……
裴治冶告诉阮伖,应溰离开了,也没说应溰具体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十岁的阮伖用尽全部想象力得出了一个结论:应溰不要他的机械姬了,也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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