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姬内，应溰黑着的脸松开了阮伖，阮伖很自觉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说道：“我把安全带系好了。”
应溰嗯了一声，敲了敲阮伖的右脑勺。
应溰攥紧了左手，轻轻旋转戒指上蓝色的牡丹花苞。海面升起一道蓝色微光，机械姬从水上徐徐升起。鱼骨状的摇杆不断挥动，如鱼鳍般左右摇摆，侧线上喷出一孔一孔的白气……底部的燃烧室里，火红的煤块被不断地丢尽气缸，十六个大汉带着呼吸阀，汗流浃背……
机械姬内的气氛安静的只剩呼吸。
阮伖开口道：“应溰，你别生我气了……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应溰只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阮伖道：“鹭州基地有裴爸爸还有小冰叔叔，但你只有一个人啊，我得陪着你啊，万一你遇到什么事情，也有个助手不是吗？”
应溰仍是只嗯了一声。
阮伖故意寻找话题，道：“好久都没吃到沈嫂做的抹茶酥了，说来也怪，我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抹茶酥，还是要属沈嫂做的最好吃了……应溰，你就不想吃吗？”
应溰道：“不想。”
阮伖撅了撅嘴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斯达巴科有没有长胖……它还是不要长胖了，再胖我可就抱不动它了，应溰，你说是不是？”
应溰道：“是。”
阮伖道：“这么久不见，刘师傅估计也想我了……”
应溰道：“你的脸皮何时变的这么厚的？”
阮伖道：“哪里厚？我的脸薄着呢，不信你摸……”
应溰道：“在你眼里，可有不想你的人？”
阮伖道：“也不是没有……”
应溰道：“真的有吗？”
阮伖悻悻道：“你啊……你就不想我留下，只想找个机会随时丢下我……”
应溰许久不开口，阮伖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对不起啊……应溰，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过了片刻，应溰道：“我没有想丢下你。只是鸶州此行，明暗不定，你若出了什么事情，我该如何向裴大哥交代，又该如何与你的父母交代……”
阮伖道：“我知道你也是关心我的，可你知道我也很关心你吗？”
应溰岂能不知。
一直以来，他习惯了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睿智机敏，擅长冷静地看着猎物慢慢掉进自己精心布下的陷阱，更擅长在猛兽之间巧妙地迂回。他怜悯众生，也叹息世间万千生命，困囿于既定宿命。他自幼时便从黑白二师。一人教他诗词歌赋，一人教他格物致知。他心中有大爱，他抬头看的见山川江河，也看得见国破山河。他何尝不羡慕别人能西寨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他心中亦有小爱，他俯下身看的见蜂拥蚁聚，蝉衫麟带，蛛网尘埃。也看的见飞蛾扑火，蜻蜓点水，坎井之蛙。他听的见寒蝉凄切，蝉喘雷干，蛙鸣蝉噪，也听到见余音袅袅，洋洋盈耳，靡靡之音。
可阮伖不是他的猎物，更像是一只粘人的宠物。
他不愿也不舍得用自己熟稔的那一套，去对付一个尚未形成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他知道，只要他轻轻挥手，释放出一点点宠溺，那个软软的毫无戒备的孩子就会情不自禁地投入他的怀抱，甚至无需他费心加以诱惑。他知道，那个孩子从小对他的感情就超出了依赖。那是一份与日俱增几乎避无可避的依恋。这份依恋或许会让他措手不及，但远远不会令他束手无策。
那可能是一份源于缺失的替代，更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烧毁少年的滚烫火种。在那份可能畸形的依恋生长出来之前，他将阮伖果断地留在了裴治冶的身边。期盼那孩子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更不必随他颠沛流离。他相信裴大哥通文达理，博学多才，侠义慷慨定能教好那孩子，也相信裴大哥宅心仁厚，温和有耐心，定会带给这个孩子真正的父爱。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孩子长大后，竟然又寻了他来，竟然还死缠烂打要给他当儿子。
少年人的谎言一拆即破，可是应溰没有点破。他尊重这个孩子，不愿斥责，却也无法做到完全忽视。他期盼裴大哥能弥补甚至修正阮伖对于父爱的缺失。他盼着阿绚姐的孩子能更好地长大。
应溰看到那只小宠物已经露出了自己软软的肚皮和毛茸茸的肉爪。从他在海边将三岁的阮伖抱在怀里起，就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么天真，有多么容易信任别人。应溰清楚地知道这么信任有多么纯净，有多么可贵，也正是如此，有些事情他万万不可以做。
也许童年的种子虽然被换了土壤，还是会长出本来应该绽放的花。也许只要他将这花带在身边，加以修剪，一切还可以在控制之中正常。
只是，如今……
阮伖小声道：“应溰，你曾经说过你心中有一‘忘忧小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悠然天地外，不在俗世中。祸尽福至，苦尽甘来。你说过我也可以有这么一处‘忘忧小馆’。你还说过，若是我找不到自己的‘忘忧小馆’，可以去你的小馆……你说话不算数……你根本不愿意我参与到你的世界里……”
“……”
雨雪让飞行变得更加困难。在冰河湖上空徘徊了许久，四周又都是丛林，没有平地。应溰将机械姬降落在了冰河湖上，滑行了数十公里后，才在湖边停了下来。
除了漫长的滑行，还有机械姬内漫长的沉默。
应溰刚打开机械姬的驾驶舱，阮伖就跳到了甲板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湖面光滑，他却不服输地大步往前走。一脚没有迈稳，险些摔倒，却被身后的手稳稳地扶住。
应溰道：“小心。”
阮伖头也不回，甩开应溰的手，赌气般继续往前走。
湛蓝的冰河湖上吹来一阵邪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吹了过来，吹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大风刮在脸上似刀割般疼痛。
应溰望着四周，心道：这样的世界，真的要让阮伖同他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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