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笔书意(三)

= 第六章 =

重峦叠嶂,云雾迷蒙。

风带动云层,似片片轻纱。

舒意在心中,无声认同方才谢聿衡口中的“仙境”。

她伸出手去,空抓了一把,好似将偶然路过的风,被拨动至恍若近在咫尺的云,也一并包裹其中。

“你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姑娘。”

舒意转过头去。

只见谢聿衡不知何时,将注意力从面前波澜壮阔的景色中,挪到了她的身上。

此刻正笑意盈盈,一双眼睛透亮亮地看着她,仿若那不远处的山岩泉水,清澈见底,生机蓬勃。

“何出此言?”

舒意也笑。

她笑这一刻的情真意切,又刻意将那点点转瞬即逝、零星而陌生,如云如雾那般摸不着抓不住的,暂且搁置。

“就因为,我像同你‘私奔’那般,全身心地信任你,跟你走?”

舒意不再看他。

说这话时,只重新对向那下方浩瀚如天际的景色,看不出悲喜。

谢聿衡只觉舒意片刻前那一笑能将他溺醉。

他出神,定定看着舒意,低声喃喃,

“你亦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舒意惊愕转过头去。

却见谢聿衡已经背转过身,腰间依靠在栏杆处,脸上一派真挚,全无任何轻视或调戏之意。

他见舒意一双水润的杏眸正稍稍瞪圆,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说了什么胡话。

不等谢聿衡开口找补些什么,却见舒意很快便恢复如常。

那片刻能影响到她的不同,好似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谢聿衡心想。

“你不会伤我的。”

舒意没表情时,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她生得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肤若凝脂,有着苏姨娘身上独属江南的温婉柔润,又有那不输高门大户出身的气质谈吐;

却在无甚情绪起伏时,好似那遥远的天边星,看得见,却永远也无法触及。

“知道为什么吗?”

舒意转过头,耳后的碎发被舒爽微凉的风刮至面颊。

谢聿衡只觉心头被那乌黑的发尾勾挠了一下,又见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脸上瞬间涌起鲜活的明亮。

“我可是个半仙。”

舒意煞有其事地伸出手来,作掐指一算的动作,

“没什么,能瞒得过我。”

其实并不然。

刚来到这处的舒意,也是有过一阵无法接受现状到,几近崩溃的状态。

那时的她,只觉自己陷入了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魇之中。

睁眼便是举步维艰的深宅后院,转头便是对舒意冷漠到生出厌弃的“亲生”母亲。

舒意在某一个时刻,借着月下水中的荡漾,恍惚到难以区分。

她不知,究竟哪一个世界、哪一段记忆,哪一个自己才是梦,才是“假”。

但无论真真假假,这世间,都从未给过专属于她舒意的、可以停歇的,一方天地。

天地之大,似乎哪里,她舒意,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就这样,在神思不明间,舒意脚下一滑,跌落进冰冷的水中。

那时的她,分明是因落水声而惊动了附近守夜的下人,也在睁眼后,对上了神情冷漠且不耐的苏姨娘;

还有,那些比北方冬日里的河水,更为冰冷的话语——

但,高烧不断至几近撑不下去的某一夜后,随着剧情又重新走上了小说中的“正轨”,舒意变得生龙活虎,仿佛前一夜那险些熬不过去的绝望,全是大梦一场。

他们、她们,都只能记得那些曾经的作者,亦是舒意笔下,所描绘出的剧情。

所有人在见到衣衫单薄、散乱着头发,从屋内跑出的舒意时,都露出或惊讶、或鄙夷的神情;

却在那些需要继续走剧情的时刻下,迅速将身旁的舒意,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从场景内摘除。

舒意不死心。

她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打回原点,一次次像是个透明的人那般,站在舞台外,看着灯光聚焦的中央,正上演着那些出自她自己笔下,一撇一捺所勾勒出的画面。

最后,她低头,她认命。

悄无声息地在这世界里,当着她的透明人,随着剧情的长流,飘散至如今。

天色渐沉,思绪归位。

舒意跟着谢聿衡的脚步,向着来时的寺庙大门处走去。

她看着少年似松柏那般生机蓬勃的背影。

那长久以来,都如古潭死水那般,毫无波澜的水面,现下居然因着这样一个横冲直撞进入她区域的少年郎,而冒出一丝的惆怅。

很快,便又被突然止步回身的谢聿衡给敲碎。

“你在这儿等我片刻,莫要乱跑。”

说完,又是闪身一跃,翻过围墙,没了踪影。

舒意随风浅浅笑起,唇角被绿叶摩挲出自然的弧度。

她知道,在这样一个时空中,自己与旁的那些人,并无任何不同。

柳舒意,只会是一个笔尖下所产生的角色。

甚至在这场盛大的幕布后,都不曾给到她一丝一毫能够驻足的区域。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

一切的伤害也好,改变也罢,在这样的时空中,终会被归结为零。

最后,继续在早已为之定下的轨道里,向前飞行。

是自欺欺人,也是自我安慰。

除了接受现状,舒意别无他法。

在这样的心态灌溉下,舒意竟也慢慢觉着,这样很好。

毫无顾忌,没有压力,可以在另一个层面上,到达随心所欲的地步。

直到——

舒意转过身,视线还没聚焦,面前就被如云如雾的白给遮挡住了视线。

谢聿衡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个帷帽。

还不等舒意回过神来,就隔着隐隐约约的白,感到肩膀一沉。

谢聿衡的声音从上方低低传来,

“天色不早了,怕小城门落锁,为免周折,回去的路,可能得改走大道。”

边说,边仔仔细细地替舒意拢着披风,于她的锁骨处,系上了一个适中的结扣。

他见舒意就这么呆呆立在原地,连着谢聿衡抬步准备下阶梯,都不曾反应。

“下去,可还要我背你?”

戏谑声响起,舒意这才回过神来。

披风将略有些寒意的林间晚风隔绝在外,马儿也不似来时那般狂奔,气定神闲地踏于羊肠小道。

待到临近吴佳县正城门处,作为闹事口大街,人声鼎沸。

这时,迟来的闷热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一顶帷帽,一件从头到脚,遮挡严实的披风,将舒意这个尚未出阁的姑娘给隐秘地藏进了马上少年的怀中,却又大喇喇地一同招摇过市。

隔着帷帽,视线里只有模糊成一片的熙熙攘攘。

舒意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身后的谢聿衡却像是会读心术那般,于第一时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不怕,没人能认出你来。”

接着拉紧了缰绳,调转方向,抄入小道。

江南小镇的弄堂小巷格外多。

虽说谢聿衡时不时偷溜下山来,却也大都只活跃于几个定点。

在舒意的几番指路下,二人到达舒意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大暗。

马蹄声踏入幽静而窄长的小巷,不远处响起阵阵蝉鸣。

谢聿衡先行下马,站定抬手,舒意借力而下。

马儿原地踏了几步。

舒意摘下帷帽,额前有发丝粘连。

一张脸上大约是被这般严实的打扮给闷得通红;

一双杏眸里,却是比白日,谢聿衡刚见到舒意时,要亮上许多。

在彻底暗下的月色中,只留下这双仿佛点缀了璀璨星辰的视线,向他探去。

谢聿衡快速眨了眨眼,张开的嘴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身后的木门就传来陈旧而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

二人齐齐回头。

却见半开的门边,正静静站着一位衣着素净,未加珠钗的美妇人。

只一眼,大约就能明白,当年的镇国公,为何会那般不顾名声也要强人所难。

“回来了。”

苏姨娘语气淡淡,大半个人因逆着月光,而看不清神色。

舒意也是头一次落实这类一声不吭便消失的举动。

就像是迟来的叛逆期,畅快地自由后,是被家长捉现行时的窘迫。

舒意轻轻点了点头,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她甚至不敢再去辨认苏姨娘的神情。

身旁站着的谢聿衡,也令她莫名心虚。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逃课早恋被一并抓包的剧情。

谢聿衡看了看对面的苏姨娘,又看了看将脑袋低垂下去,静静站在他身旁的舒意。

他挠了挠后脑勺,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聿衡张了张嘴,尚未来得及开口;

只听那半开的院子里头,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

“孽障——!”

接着,就见一精神矍铄、约莫七旬的老妪从苏姨娘的身后蹿出,直直奔向大惊失色的谢聿衡。

还不等舒意作何反应。

就见谢聿衡躲闪不急,被三步并俩的谢奶奶给一把抓住了耳朵,拧了个一百八十度。

“诶——诶——”

谢聿衡躬下身去,嘴里一边求饶,一边扒拉着谢奶奶使劲扭转耳朵的那只手。

“你、你——”

谢奶奶似是气急,

“让你在寺庙里好好修行你不听!现下、现下居然敢拐走你祖父的病人——”

说着,还不忘快速看身旁的舒意一眼,

“你这个孽障!全修狗肚子里去了!”

舒意看着面前略有些混乱的场景,看着谢聿衡身形狼狈地求饶,刚想开口替他解释两句,却见不远处的苏姨娘冷冷一个眼神甩来,舒意只得噤声。

她垂着脑袋,耳边是谢聿衡的呼痛认错声,脚下的影子在冰冷的月光下,淡透到几近消失。

最终,院门被无情关上,身后的闹剧也一并被隔绝在外。

舒意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苏姨娘走进院内。

苏姨娘有个习惯。

一到夜间,总是会用烛火填满所视之地,亮如白昼。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停下脚步,站定院中央。

苏姨娘转过身,视线上下来回地打量了舒意好几遍;

最终,只回身向着自己屋中走去,并留下一句:

“早些歇息罢。”

一时间五味杂陈。

舒意愣愣地抬起头,却见苏姨娘已经踏出门槛,转身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略有些泛白的布料,鼻息中全是那人身上,浅淡而自然的味道。

舒意这才发现,披风还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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