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
太后亲昵地喊了嘉画一声。
自她长大,太后已很久不曾这样叫她了,日常再亲也只是唤她小名“画画”。
嘉画哽咽地应了,抱紧了她。
“娘娘。”
“乖乖,你试一下呢?”太后的手在她背后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就仿佛她还是个孩子,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先皇当年崩逝,娘娘也是伤心难过的,如今过了这些年,再提起也平常了。”
她从桌上拿了帕子,给嘉画擦泪,见她哭得双眼红肿,太后眼眶也红了。
“若是京城的才俊瞧不上,别地也可,娘娘让你自己选,好么?”
嘉画眼里闪着泪花,一言不发,神情倔强得很。
太后长叹了口气。
“罢了……”她摇头,“到底是山南王的女儿,你父亲这份情种全叫你继承了。”
想当年,山南王追随王妃殉情而死,连一双儿女都不顾,如此痴情亦是震惊了天下人。
“好了,不哭了。”太后柔声问,“那画画,我问你,今后打算如何?还回林州吗?”
她虽舍不得嘉画,却觉得她回了林州更好,到底是山长水远,远离伤心地,心情该舒畅些。
嘉画缓缓坐直了身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摇头:“我也不知道,娘娘,至少我现在……还想守在夜京。”
太后神色复杂,眼里既心疼又无奈。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早就当亲生女儿了,一直以来,最想见到的就是她幸福,与秦淮书成婚后两人一起回林州去,那样她远在京城,纵然见不到面,也心安些。
如今这样,嘉画无论是走是留,她都忧心。
老天爷,她在心里叹道,你何苦要开这样的玩笑。
“画画,秦将军那边,我来帮你说,但你也要知道,她的伤心也不少,我也不能不顾她的想法。”
嘉画垂眸,声音略沙哑:“我知道……”
秦淮书是将军独子,失独之痛亦非常人可以忍受。
秦淮书出事时,秦约将军尚在外驻守,府上一切丧葬事宜是他父亲礼部侍郎叶清操办的。
叶侍郎骤然面对失子之痛,也不过勉力支撑,在秦淮书的棺材落葬后,他病休近半月,直到夫人秦约回京。
提及秦约,太后话语中亦是满满心疼。
“秦将军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可也是一位母亲,只是她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生死,才不至于表现出来,我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
“我让秦将军生气了……”嘉画默然片刻,“秦将军不想见我。”
“是她不想见你,还是你不敢见她?”
太后听这话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做错事的心虚模样,反倒笑了,“画画,你那些看似荒唐的事,秦将军反倒不在意,她年轻时候可比你还敢为,那些规矩啊礼数啊,她全不放在眼里。”
嘉画有些讶异。
视礼教法度为无物的人,居然和最知礼守法的人在一起了。
她只知道,秦将军在与叶侍郎成亲之前,曾嫁过人,中间发生的事她却不太清楚。
见嘉画好奇,太后笑道:“这些事以后再说,总之秦约希望皇帝给你赐婚,绝不是因你那些荒唐事。”
嘉画眨了眨眼:“娘娘,您也觉得很荒唐吗?”
太后挑眉:“我听说你把人家手都砍了留在府上,这还不荒唐?”
嘉画忍不住道:“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年初确有一个男子被她强掳进府,但他并非坊间传闻那般因一双手生的与秦淮书相似而被她瞧上。
是那日她去业灵寺上香,因避雨意外与此人相遇,在一古亭中交谈了几句,印象不错,彼时她未携带侍女,也未暴露身份。
期间偶然一瞥,忽觉此人侧颜与秦淮书有几分相似,于是下山时,她派人特意寻到他,将他带回了府上。
她自认也不算完全不顾他意愿,至少此人没有十分抗拒。
进府之后,她也待他十分好,教他实在过了一段神仙日子。
起初嘉画认为此人倒还算个谦谦君子,后来却越发变了,在府上他真将自己当作男主人般,对侍女呼来喝去,惹人厌烦。
嘉画将他赶出府后,他再不习惯从前的日子,便借郡主府之名出入各大烟花柳巷,享受被人追捧的快感,后来手头银子花完,又沾上赌,最后连一双手都当作筹码输了。
大约他怕赌坊的打手真剁了他的手,便四处宣扬当初郡主看上他,正是因为他的手生得像小秦将军。他这样说是有用的,到底让他唬住了一些人,只是后来仍戒不了赌,一双手终归没保住。
不知为何,那从之后,坊间却传起流言,说是郡主砍了他的手,留作欣赏。
这样无稽之谈,信的人却不少,甚至传入了太后耳中。
听完嘉画解释,太后笑道:“原是这样,那这人是自作自受,该。不过叶大人倒可以放心了。”
“叶大人?……”嘉画不明白,“放心什么?”
太后笑道:“我曾与秦约玩笑说,你若真喜欢淮书的手,叶大人的才是最像的,毕竟子肖父。谁知秦约也是个多事的,回家后添油加醋地用这话逗弄叶大人,倒把他吓了一跳,以为真有人要砍了他的手。”
嘉画呆住:“……”
秦将军正经严肃,不苟言笑,她从小就怕她,秦淮书更是,见他母亲如鼠儿见了猫。
不曾想,秦将军竟然还有如此“不正经”的一面。
她想象不出,秦将军是如何将玩笑话一本正经地拿去吓唬叶大人,以至于叶大人还真信了的。
“姑姑!姑姑!嘉画姑姑!”
突然一连串稚嫩的喊声扰乱了她的思绪。
嘉画闻声望向殿门处,一个四岁男孩一溜烟地冲了过来,扑在她身上,朝他扬起笑脸。
他身后是忙不迭小跑跟上的满江姑姑与和星。
“姑姑!你好久没来看我!”
小皇子脸蛋红扑扑的,皱起眉来控诉。
嘉画还未答,小皇子又问:“姑姑你眼睛红红的,是哭了吗?”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太后及时打断,“黎先生布置的课业做完了?”
“哼!早就做完了!”做完课业的小孩子最有底气,甚至叉着腰问,“奶奶,你是不是骂我姑姑了?为什么我姑姑哭了呢?”
满江笑道:“太后最疼的可是你姑姑,哪舍得骂她。”
“不对,我奶奶最疼我,然后才是姑姑。我是第一,是不是?奶奶?”
嘉画挑眉,捏他脸:“不是,娘娘疼我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娘娘当然最疼我。”
太后笑得眉眼弯弯:“都疼,都是第一。”
小皇子认可了这个说法:“那就我们两个第一,唉,谁叫我喜欢姑姑呢。”他朝和星伸手:“快把我的八哥拿过来给姑姑玩。”
装八哥的笼子刚到小皇子手里,便叫起来:“我是人!我是人!”
太后失笑:“一天天教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让你父皇听见了,定要训斥你。”
一物降一物,小皇子纵在太后面前无法无天似的,却怕父皇,这话听得脖子一缩:“那我不要在父皇面前把八哥拿出来就是。”
说得几人都笑了。
嘉画饶有兴趣地问:“你为何教它说这句?它是鸟,不是人。”
小皇子神情天真:“姑姑,你觉得鸟会说人话吗?”
“不会,但它不是说人话,只是学人说话。”
“那姑姑府上的乌刀会说话吗?”
“当然不会。”
“对呀,我问了,黎先生家里的大黄狗也不会,但黎先生还说它很聪明,比八哥聪明,可它还是学不会说人话,所以只有人才会说人话,八哥会说话,所以八哥是人。”
他这套逻辑又把众人说笑了。
小皇子稚嫩的脸庞上却满是认真:“姑姑没读过屈原的《招魂》吗?楚怀王为秦人拘押,逃跑不成,怨恨而死,屈原感念,作辞而招魂。‘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可见人有魂可招,归来危身,入鸟之躯也。”
太后皱眉:“黎太傅都教你些什么,已读上楚辞了?”
小皇子答:“我学得快,都会背了。”他扯了扯嘉画的袖子:“姑姑,你会背吗?”
嘉画只怔怔地盯着那只金丝笼中的八哥,没有回答他。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秦淮书,人死了若真有魂魄,为何你如此薄情,甚至不愿来梦中见我?
“姑姑?”小皇子又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在想什么?”
嘉画回过神,指着那只笼中鸟道:“在想它会不会背。”
八哥啄了啄羽毛,用人类低沉的嗓音怪异发声。
“不会说话。”
*
离宫回府已是申时,才回便有侍女来报,说尚书左仆射家的三姑娘来了,在凌烟水榭等了许久。
嘉画点了下头,换了外衣便直接去了凌烟水榭。
凌烟水榭三面临水,一面以廊桥相连,亭上置土植了藤类,每至春日,绿蔓便会沿柱攀爬而下,周而复始地凋零又盛开一种鹅黄色的小花,直到入冬才完全枯败,算是别致一景。
亭中简单摆着一张茶歇,两张躺椅。
嘉画来时,茶歇上摆着蜜饯,甜点,还有一壶温热的花茶,尚书左仆射符东符大人家的三女符山晴正舒服地躺在其中一张铺了毯子的躺椅上假寐。
还抱着她的猫。
嘉画用脚轻踢椅子脚:“没规矩,跟郡主行礼。”
符山晴掀了掀眼皮,嘴上客气笑道:“拜见郡主,郡主千岁。”身体却很老实,没办分动弹的意思。
嘉画向另一张躺椅上倚着,长吁了口气。
符山晴转头问:“发生何事?你这样一副疲倦的模样,总不至于为了那个王书生吧?”
她摸着乌刀的头,摇头:“不如意也正常,那些人与秦淮书总还是不够像的。”
若按嘉画深情,无有**分像也需六七分像才可稍稍聊以慰藉。
可天底下会存在如此像秦淮书的一个人吗?
嘉画闭着眼,风从湖面轻拂过来,漾起她微乱的发丝。
“我在想……”
她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响起。
“招魂。”
正常世界观,没有鬼怪设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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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魂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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