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瓦舍回到梅园的路上,闻藏小心翼翼地缀在毕然之的身后,看他心情颇好地赏着红梅,丝毫没有刚才癫狂的样子。兴致所至,毕然之还能吟出几首前朝的梅颂。闻藏虽不懂凡人的诗文,但也知那份情致是极畅快的,与方才的悲喜交加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两人悠悠逛着梅园——主要是毕然之,闻藏则因还没能完全确认毕然之是否被夺舍而惴惴不安——时,尚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
红梅映初雪,暖阳照小园。毕然之与闻藏穿梭在低矮的梅树间,树影与雪影重重掩映,皑皑白雪中一切如梦似幻。
“长公主猜得倒是不错,今日确实下雪了。”毕然之仰头去看,阳光已然西斜,雪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短短几息间,两人肩上便都已积起一层薄雪。
闻藏轻掸去毕然之的肩上雪,可不过一会儿那雪又积起来,似乎要濡湿毕然之的一席青衫,最后却只是顺着金线滑落地面。
闻藏搓了搓手,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回去吧,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马上就要冷起来了。”
毕然之睨他一眼,笑道:“你跟着我,难道还会怕冷?”他只一挑眉,两人四周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便尽数消失殆尽,连带着闻藏的周身都笼罩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洋洋暖意。毕然之的妖力又控制得极好,轻飘飘绕过身侧红梅与落花,一点也未破坏“梅雪都清绝”的美景,博得一句惜花的称赞也不为过。
“炫耀。”闻藏轻声嘟囔,却也忍不住挂上了笑,在进入长公主府后第一回完全舒展下来。
赏梅还未满一刻,不远处便有踏雪而来的细碎声音传来。毕然之撤去妖力,让雪重新铺满两人的发顶与肩头。
从暖意中抽离,闻藏颇有些不满地抱着臂,百无聊赖地倚在梅树树干上,远远望见一个人影踱步而来。
人未到,声先至。
“啊呀,这位仁兄,你不冷吗?”一个极清亮的男声,带着笑意,在如今西沉的天里仿佛一线刺眼的阳光穿透鹅毛大雪。
随后一男子出现在梅雪之间,身披玄色兽皮大氅,里着虎纹窄袖银袍,发丝随意地束起,雪落满肩,端得一副不羁姿态。待走近了,才能看清男子面容十分年轻,稚气方脱却也英姿勃发,左眉尾有一道疤痕,平添一分锐气。
来人随意向两人拱拱手:“两位兄台。”
毕然之回以一礼,又装模作样掸掸青衫上的雪,笑道:“阁下不也是踏雪寻梅,不惧严寒之人吗?”
来人大笑,也不管才是初相识,自来熟地凑过来揽毕然之的肩膀。毕然之扫过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关节处长着厚茧,是一双武人之手。
“我乃穆林,刚封羽林将军。今日来此赴长公主夜宴,不知两位兄台尊姓大名?”
毕然之不着痕迹地和他拉开距离,道:“鄙人毕然之。”又指边上从一开始便神游天外的闻藏。“这位是我家公子闻藏。”
“对。”闻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是长公主的那个什么……面首。”
毕然之嘴角抽了一下。
穆林眨眨眼,露出一个有点呆愣的惊讶表情,似乎没想到闻藏竟如此直白地将自己并不光彩的身份宣之于口。而后他嘴巴微张,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直直走到闻藏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背。
“如此坦荡之人,可称真君子。”穆林与闻藏对视,眼中盛满毫不做作的赞许。“你放心,我从不对各行各业的人另眼相看。哪怕是面首,你一定也会是最好的面首。辛苦了,闻兄!”
闻藏僵住片刻,立刻越过穆林冲着毕然之不停眨眼,脸上的表情糅杂着勉力演示的不解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只差大声喊救命啊毕然之。
毕然之连忙道:“穆将军是要去找长公主吗?”
穆林像是这才想起正事,放开闻藏,道:“啊,没错!刚刚有下人给我引路,但我看这边梅花正好,一时兴起就来了。长公主应该已经在等我了。毕兄知道去长公主书房的路吗?”
闻藏被放开的第一时间就往毕然之身后凑,悄声咬牙切齿道:“我都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毕然之失笑,微微摇头,对穆林道:“去长公主书房要穿过梅林,正好我们的小院也在同一个方向,穆将军随我们来吧。”说着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穆林连声称好,又想上来搂毕然之,再一次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他倒也不恼,只是笑。这位小将军不笑的时候倒还有几分历经沙场的少年将军的英武与肃杀,笑起来时看着就像个憨厚的,没一点武人样子。
闻藏也是怕了他了,一马当先领路往前走,脚步飞快恨不得施个术法飞回小院。
莫名其妙的人真多,还不如和妖待在一起,哪怕是阿卓也好啊。他暗想。
就在此时,不远处梅园外的青石砖路上忽然传来了几声尖叫,而后是响亮的杯盘碎裂声。
毕然之猛地停住脚步,与回头的闻藏对视一眼,转头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穆林已如离弦之箭般朝事发处奔去。
待到毕闻二人赶到,四周的杂使仆役已经围成一个圈,把事发地严严实实挡了起来。两人好不容易挤进内圈,只看见穆林正半跪着安抚瘫软在地的侍女,边上有人正在收拾砸碎在青石板上的杯盘。
“……忽然一下,就没了!我还在和她说着话呢,她就,就……”那侍女神情恍惚地跪坐在雪中,一把拉住穆林的袍角,手背青筋暴起止不住颤抖,恐惧地四处张望:“它是不是要来找我了,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不会的,不会的。”穆林想要给她顺顺气,但似乎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只是虚扶着她。“本将军就在这里,没有邪祟可以近身。”他看着侍女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也许是为他的一腔正气所感染,侍女的颤抖终于渐渐弱了。
穆林朝一旁挥挥手,示意婆子带她下去休息。他转头看见毕然之和闻藏站在一众神色畏惧下人中,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对两人道:“我现在便找人带我去见长公主,禀明此事。你们两位可愿在此等候片刻?维持此地原样,莫让他人有所动作。”
毕然之应下,穆林略一点头,便随着一小厮往长公主书房方向去了。
趁着闻藏把所有围观的仆役都赶走的空当,毕然之简单视察了一番事发地,发现这一次消失事件竟与上一次梅园夜事件完全一样,依然是镜妖所为。甚至在闻藏还没有把所有人都遣走时,他便已发现了镜妖藏侍女的地方。
毕然之就站在被藏起来的昏迷侍女跟前,没有急着解开镜妖的障眼法,也不着急抓住作祟的镜妖,只是静静低头站着。
那边闻藏赶完人,亦是眉头紧锁,问道:“和上次一样,还是镜妖?”
毕然之没有答话,兀自喃喃道:“时间太近了,手法也一模一样……不可能。难道……?”
忽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愣,随即抬起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漫天大雪却还没有止息的迹象。血红的夕阳下,青石路的最前端黑压压出现了一众府卫,青石板随着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而微微颤抖,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大雪里依然清晰可闻。
领头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年轻袅娜、珠钗满头,一个素净干练、不苟言笑,都配着一个象征身份的白玉玉牌,正是长公主身边的两位侍女凌寒与南枝。
两人领着府卫,止步于毕然之与闻藏五步开外。府卫迅速散开,将两人包围起来。
凌寒率先开口:“毕公子,闻公子,长公主请两位今晚一叙。”她温柔一笑:“长公主特赐沐浴焚香,可见对两位颇为重视呢。”她在“赐”上加重了语气,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闻藏环顾一圈,哼笑道:“这就是长公主的重视?让一群府卫把我们围起来?”
毕然之抬手制止他,对着凌寒道:“所以都是长公主自导自演,对吗?刚刚之事也不过是想确认我们的身份。”
凌寒笑而不语。她身边的南枝冷冷开口道:“等面见了长公主,答案自然一清二楚。”
毕然之叹口气,无奈摇头道:“好一个大邹长公主啊……连山海司都要算计。”
随后他眉目一沉,不再笑了,只平静而缓慢地扫视眼前的人,原本温润如玉的气质荡然无存,自尸山血海中磨出的肃杀之气席卷而来,那身青衫上的金绣开始隐隐流动光彩。闻藏见状,亦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子已经变为极浅的棕色,那是妖力涌动的表现。围着两人的府卫齐齐退后两步,作战备状。
凌寒是个人精,见局势陡然剑拔弩张,连忙降低姿态,调和道:“长公主殿下只是觉得与两位公子有缘,想要与两位把酒言欢,实无冒犯之意啊。”
毕然之注视她良久,久到她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才终于道:“好啊。”
凌寒松一口气,柔声道:“长公主殿下的夜宴还有三刻便要开始,两位公子先随我去沐浴焚香,再……”
“不必。”毕然之打断她。他随意挥了挥手,凌寒与南枝象征长公主贴身侍女身份的白玉玉牌同时落地,在青石砖上摔碎成数瓣。
两人皆是脸色一白。南枝伸手去检查,发现挂着玉牌的挂绳一头焦黑,竟是被火焰烧断的。
“我们自会以山海司众的身份前去,不劳挂心。”毕然之淡淡道。“让你们的府卫走吧,他们没有一战之力。”
“顺便告诉你们的长公主殿下……”他抬起眼睛,扫视过两个侍女,满意地看到了畏惧之色。“山海司众,不是她一界凡人可以赏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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