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
白天暴跳如雷的男人的面孔不断扭曲，因为在撒谎，所以更加偏激地发怒。顾熙望深吸了一口气，死神却因为她的反应露出戏谑的笑。
“怎么会是……爸爸？”
男人多么重视血缘性别，没有人比顾熙望更清楚了，偏僻狭隘的小镇人甚至不屑于去包装自己骨子里重男轻女的陋习。顾熙望想不到男人下手的理由，但死神声音很轻很冷冽:“如果他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呢？如果他要为家庭破灭找一个借口呢？”
“只是这样？”
只是为了离婚，就能够狠心把儿子丢到湖里吗？顾熙望还是没能被说服，死神不笑了，把头转过去不看她。
她恍恍惚惚地上了楼，走到了魏家门前，隔着铁门听里面的声音，她听见魏妈妈幽幽的话:“盼盼，等爸爸再来，你就抱着他，求他不要和妈妈离婚，好不好？你也不想妈妈和爸爸离婚吧？盼盼，把爸爸留下来了，就多一个人爱你了……”
不是的！
声控灯没有捕捉到她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一片黑暗的楼道里，顾熙望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是的！你根本不是真的在乎魏盼盼！你根本不爱她！你只是想把她作为挽回婚姻的工具！你根本不知道你的丈夫是一个凶手！”
魏盼盼的心也碎了，一个人的心原来可以碎两次，妈妈是既可以怀疑她，也可以利用她的。
她被妈妈抱在怀里，她仰头看着妈妈的脸，对方很久没有这样抱着她了，像抱着心爱的宝物，迫切地需要她的肯定回答。
但是魏盼盼知道，妈妈想要把爸爸留下来，因为弟弟去世，这个家庭马上要四分五裂了。但在这时妈妈才想起她来，过去寄宿在他人家里的不便之处，妈妈像通通忘记，全心全意只有自己。
但不是的，在过去只有弟弟能够获得这一切的关注和爱，她不是不知道的。她应该觉得荣幸吗？应该觉得幸福吗？要觉得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吗？
魏盼盼觉得愤怒，她知道妈妈说这些的用意，但她明白她最后也没法代替弟弟，因为她不是男孩子。
她努力地感受着这种愤怒的情绪，但最后还是更想抓住虚无缥缈的幸福:“我知道了，妈妈。”
魏盼盼想起楼下的姐姐，对方抱着她的时候让她觉得幸福，但她就不对她有所要求。妈妈很伟大很辛苦，生育她花费了十个月的时间和数不清的精力，但是妈妈爱她吗？
如果妈妈爱她，为什么她不觉得幸福呢？
魏盼盼晃了一下脑袋，她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出脑海，不记住它会过得比较幸福。
门外的人已经离开了，顾熙望没法在这个夜晚睡好，她比往常更注意楼下的停车声，最后干脆坐到窗边专注地盯着楼下的车。
顾熙望等待着魏爸爸出现，又害怕他出现，对方像狼人杀的天黑里撕下文明表皮的狼人，靠近就会被杀掉。
死神应该不会骗她，但魏爸爸让她也开始担心魏盼盼的人身安全了，小女孩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牺牲的工具呢？
他来了。
顾熙望才洗了一个水蜜桃，因为心不在焉把脆弱桃子的表皮搓破了，熟透了之后甜腻软烂，坐回窗边时就看见了熟悉的车牌。
死神和小男孩等在旁边，魏俊杰仍然没分清状况，他嬉笑着往前扑，挂在了魏爸爸的腿上。而后者无知无觉地继续上楼，手里还捏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离婚文件。
魏爸爸是抱着结束这一切的心情才痛下杀手的吧？顾熙望朝楼上看，她害怕魏盼盼成为下一个被无情杀死的孩子，但她又明白这不算好的选择。
因为当魏妈妈的面杀死了魏盼盼，他就坐实了杀人凶手的身份，能够在一切巧合里把魏俊杰引诱到公园，应该不会做这样愚蠢的选择。
但也实在是丧心病狂。
顾熙望想追上去，但魏俊杰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冲她笑，他大概还以为他和爸爸在做游戏，露出牙齿并不齐全的笑容。
她才发现死神站在她身边，靠得很近，顾熙望能嗅到对方身上冷冷的气味。死神身上没有血腥味，甚至有雪白的皮肤，漂亮的脸，像冰雪捏造的精灵。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并不是人类。
“魏俊杰很可怜，对吧？”
顾熙望惊讶于死神一眼看出她想说的话，但后者的嘴角上扬，定格在讥讽的角度上:“魏盼盼为什么被他放过？因为她没有价值。所以她幸运，所以她不可怜吗？”
死去的魏盼盼的妹妹不可怜吗？
她一下明白死神真正要说的话，她的同情愚蠢且毫无价值，是挥向女性的尖刀。
顾熙望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悲哀，月光从树叶缝隙里跳跃着落下来，她仍然能被这样美丽的月光照拂，魏盼盼的妹妹却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但顾熙望没法说自己错，她的怜悯难道是过错吗？作为受害者的男性就不配得到可怜了吗？
“你当然可以去可怜任何人，去可怜男人，假装忘记你这么多年都活在性别的压榨和绞杀里，假装你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善良的人。”
死神不笑了，深刻地痛恨着，从未像这一刻一样痛恨她，希望她死去。她的同情心太泛滥以至于显得罪恶，她不知道她也只是被绞杀过的一个人，施舍她的同情，依然不会被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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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盼盼在听见楼道的脚步声时就跳了起来，妈妈也坐在餐桌边期待地望着她，她只能按部就班地把练习过的话在心里默背了一遍。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妈妈都好想好想你……爸爸，能不能不要走了，就在这里，我要你和妈妈在一起。爸爸，我爱你，你是我最亲爱的爸爸。
无数次默背滚瓜烂熟，也让这段话变得麻木无味。魏盼盼并不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一切，但这是妈妈期待的，她就要去做好。
门打开了，魏盼盼伸出手，像在祈求姐姐的拥抱一样祈求爸爸，因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显得僵硬:“爸爸，你怎么才回来……”
她的话还没有背完，脸颊忽然一痛，小小的身躯飞到了半米开外的位置，那里堆着弟弟过去的玩具盒子，尖锐的角刮在手上很痛。她没有哭，只是觉得茫然，过了半分钟才明白过来，她是被爸爸推开了吗？或许用打更贴切。
妈妈也视若无睹，她的心思全放在老公身上，几乎是扑过去哀求他:“老公，我们能不能不离婚……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再生一个男孩，不能再生一个魏盼盼。
魏盼盼爬了起来，她在旁观混乱的闹剧，而妈妈声嘶力竭的样子让她的心揪着痛。她的妈妈。她慢慢过去抱着妈妈，她看不见的漂浮着的幽灵也像她一样靠近了妈妈，把脸埋进妈妈的肩膀然后露出幸福的笑。
“不离婚？我怎么面对？我的儿子死了，你让我怎么过下去！我现在还不敢和爸妈说俊杰死了！我要和你离婚！再这样，我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活不下去的人扼杀了别人对生的渴望。
“妈妈……”
魏盼盼想让她别哭了，她想让妈妈知道她还在，而颐指气使的男人避开了她的眼睛:“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要的！你抚养吧！我们老魏家不能绝后！”
“我要跟妈妈！”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让咆哮着的男人都愣了一下，他心虚地不敢直视孩童的眼睛，而哭着哀求他的女人却狠狠地在魏盼盼的背上打了一下:“妈妈怎么教你的？你全都忘了吗？你要看着妈妈和爸爸离婚才满意吗？”
魏盼盼的脸上还肿痛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母亲，最后哭出了声。
她伤心于母亲对她的漠视、利用和责备。
爸爸把文件狠狠甩到了妈妈的脸上，他的面孔狰狞:“你还是早点签字吧，毕竟夫妻一场，我不会让你净身出户的。”
“我不签！”
妈妈把文件夺了过去，狠狠地撕成了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好像一场雪。魏盼盼想起了另一场雪，弟弟把她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撕成了碎片，一边撕一边笑，她坐在下面被妈妈爸爸斥责不小心，她觉得心也碎了。
现在她的心没有碎，她也明白了，和她无关的雪是不会让她心碎的。
妈妈的心碎了，她涕泗横流的样子狼狈，但爸爸不会因此心软，他高大的身影和弟弟爱看的奥特曼动画片里的怪兽渐渐重叠。
“你签不签？不签我也不会回来的，我们就先分开过吧！”
男人忽然觉得腿上一沉，他想起魏俊杰过去也总这样抱他的腿，毕竟是他的孩子。他还记得从护士手里接过魏俊杰的时候，男人的心几乎要融化了，那么小的孩子。
那么黑亮的一双眼睛，多么像他。如果不是朵朵怀孕了要结婚的话，他真的不愿意下这样的狠手，毕竟是他的孩子，他的亲骨肉，他们盼这个孩子盼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上天赐下的宝物一般的魏俊杰。
他叫爸爸的样子多么惹人怜爱，在商场里为了昂贵的玩具哭闹的样子也不惹人烦，他是多么多么爱这个孩子。
魏爸爸叹息着出了门，腿像灌了铅，想到魏俊杰心情不免沉重。天已经黑了，他摸黑下楼梯，汗浸湿了衣服，冷得古怪。
“爸爸。”
他好像听见了魏俊杰的声音。
魏爸爸吓了一跳，他转身，楼道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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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溺水男童（6）：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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