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领着静姝,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座雕梁画栋、气势非凡的木楼前,静姝抬眼望去,“望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有些刺眼。
还没踏入,一股与市井的喧嚣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杂着顶级瑞脑香、名贵木料与佳肴的馥郁芬芳,浓得几乎化不开,将她十八年来早已习惯的清冷檀香瞬间冲刷得无影无踪。
“哟!高将军!今儿带夫人来了?”店小二眼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高凌只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那小二便心领神会,躬身在前面引路。
“天字号雅间,给您留好了,”小二一面点头哈腰地迎逢,一面朝楼上喊道,“三楼!天字号!贵客到!”
一脚踏入门槛,静姝感觉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脚下的波斯长绒地毯厚实绵软,将她的脚步声吞噬得干干净净。四角是吞云吐雾的鎏金兽首铜炉,偌大的厅堂里,只有远处丝竹之声如流水般隐隐传来,衬得这里安静得多少有些令人心慌。
“贵客到!”所有的侍者都忽然停下了他们手中的活计,向着静姝和高凌低头深深一揖,“恭迎贵客!”
忽然之间有这么多人同时对自己行礼,自己的到来居然受到了如此隆重的迎接,静姝觉得手足无措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不能显得太过笨拙。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身,抬平了下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用一副空洞的贵妇姿态,来抵御这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声的审视。
“天字号”雅间在第三层。雅间的窗户巨大,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从这里望出去,远处宫城巍峨的阙楼与连绵起伏的邙山尽收眼底。
“大将军,您看,还是按着老样子给您上菜,还是您要单点?”一个身着蓝色细布衣衫的侍者躬身问道。
高凌挥了挥手。
“哎……天字号雅间……还是老样子……走菜!”侍者向着楼下吆喝道。
静姝看向高凌,高凌也正好笑脸相迎。
静姝想问:你常来这里吗?这是你的生活吗?话到嘴边,却只觉得无比苍白。这些问题,答案早已写在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了。
高凌见这包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这才凑到了静姝面前,拿出了怀中的玉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他轻轻拉开了静姝的手掌,把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那个年轻人真的拿着这个玉佩去换钱,当场就被当成贼给抓了,要不是今日我正好跟孙腾一起值日巡城,这年轻人恐怕已经下了大狱了。”
玉佩在静姝的掌心,带着高凌的体温。她轻轻地把玉佩握在掌心,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我只是听他说,他是柔玄镇人,没钱收葬父亲,我想起了……”
静姝的声音有一丁点儿地哽咽。她低下头,微微颤抖的右手,迅速地擦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高凌的手停在了静姝的肩头。
她的泪,他当然懂。
十八年前,是他用他自己的双手,在那个为她采下冰魄诺的悬崖上,挖出了一湾浅浅的坟墓,埋葬了那个他以为是乌洛兰的头颅。
可是,那朔荒镇里,还有上百个未得安葬的亡魂。
他还记得,骑马离开的那一天,他望向天空,几十上百只的乌鸦和秃鹫在镇城的上空盘旋,聒噪,仿佛那些冤死的亡魂,带着他们无法消弥的怨气,在向那上天哭诉。
静姝的那一滴眼泪,虽然被她迅速的擦去,但那滴泪,其实也落在了高凌的心里。
在那一刻,他忍不住地想要抱住她,紧紧地拥她入怀,用自己的怀抱,去温暖她那颗破碎的心。
可是,他的手,却停在了静姝的肩头。
那些无人埋葬的亡魂,那些已经湮没在茵茵绿草中的白骨,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抔黄土,而是沉冤昭雪。
雅间的房门被猛地推开,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被叮叮当当地送了上来。
两人看着这满桌的菜肴,那朔荒镇的巨大悲剧却还萦绕在他们两人之间。
高凌站起身来,仿佛下定决心般要打破这沉默。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开口道,“来尝尝这个,清蒸鲈鱼,这里的招牌。”说着,他夹起一块鱼肉,放进了静姝面前的碗里。
静姝拿起筷子,默默将鱼肉送进嘴里。鱼肉鲜美滑嫩,只是……她脸色猛地一变,喉间发出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呛咳。
“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高凌,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毫不掩饰的急切。他猛地倾身向前,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有刺!快吐出来!”
静姝窘迫地点点头,咳得双颊绯红,眼角也泛起了泪水,好不容易才将那根细刺连着鱼肉吐在桌上。她只觉得狼狈不堪,尤其是在他面前。
“吐出来就好了!”高凌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但眼中的关切还未完全散去。
一碗温汤被轻轻推到了静姝面前。
“……你看你,一把年纪了,居然吃鱼肉,还是不会挑刺!”看着静姝的狼狈模样,高凌又不禁轻声笑了起来,“快,喝口汤,顺一顺!”
这带刺的鱼肉和静姝的咳嗽似乎瞬间冲散了刚才的悲凉气氛。
待静姝气息平复,高凌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又夹起一块肥美的鱼腹肉。
静姝看着他,那双曾挽强弓、握利刃的粗糙大手,此刻却捏着小小的筷子,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极其耐心地将鱼肉中的每一根细刺一一挑出。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侧脸线条刚硬,眼神却无比柔和。
鱼肉入口,果然滑嫩鲜香。
静姝吃着鱼肉,看着窗外的美景,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这洛阳城里,怎么这么多奇怪的规矩,什么过门槛要先伸左脚,还有那《阿卫谣》也不让唱了?”
高凌挑鱼刺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据说是有术士说,什么,天子就是龙。‘龙行于天,左为阳,右为阴。万民皆以左足起步,方能汇聚阳气,助陛下龙行虎步,镇压一切阴祟。’”高凌一面挑刺,一面头也不抬地轻声道。
他告诉静姝的,是那个他从孙腾那里听来的、最安全的公开版本。
但他隐约觉得,真相远比这复杂,可能与当今圣上的身世有关。
但那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宫闱秘闻之网。
十几天前,他还是一个来自边疆的耿直武将。现在,他初入这洛阳的朝堂,还没能完全理出头绪来。
在这里,说错一句话,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牵连无数人。
虽然这里是只有他二人的雅间,但难保隔墙有耳。这种宫闱秘闻,还是不要在这种场合下讨论得好。
一个铜盘盛着烤羊腿被端了上来。羊腿的外皮烤得金黄酥脆,羊肉的香味直扑鼻腔。
“你最爱吃的烤羊腿来了,”高凌一面说着,一面用小刀割下了一块羊肉,送到了静姝的眼前,“对了,今天你怎么想着出来逛街,而且怎么就你一个人呢?”高凌一面切肉,一面想着转换一下话题。
“芸哥儿的丫头阿碧说要出门来买乞巧的针线,我就一起出门了,结果……”静姝想说结果她跟着跛脚人,然后就跟丢了。但想了想,这线索也没什么头绪,没准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先按下不说吧。
“……结果你就吃上果子了?”高凌笑了起来,“那个阿碧哪儿去了?”
静姝这才想起来,“阿碧慌慌张张的,说是要给芸哥儿买针线,可是我看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遮遮掩掩的……”说到这里,静姝的心头一震。
芸哥儿的秘密,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母亲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芸哥儿对跟高凌婚姻的抗拒,绝不是小孩儿家赌气那么简单。
“芸哥儿的……”静姝想说,“芸哥儿的婚事”,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回去。直接问高凌,他跟芸哥儿的这桩婚事能不能退掉?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为什么要娶芸哥儿?他是真心喜欢芸哥儿吗?
许许多多的问题同时涌上了静姝的心间。虽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人,独处一室,可这许多的问题,她却没法直接问出口。
“芸哥儿年纪还小,才十五岁,而且从小在这王府长大,脾气性子可能是倔了些,”静姝轻声道。
高凌拿刀切肉的那只手停了一下。
静姝语气中的小心翼翼他听得出来。
静姝这句话背后那些她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也都明白。
你为什么要来娶我的女儿?
你是真心喜欢芸哥儿吗?
这婚事是非进行到底不可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他的舌根,可是他一个也不能说。
他要如何向静姝解释,这桩婚事是他整个复仇计划的基石,是为他们惨死的族人讨回公道的唯一希望?
他又要如何向静姝解释,这婚事是他与皇帝元协的密约,是他交给元协的投名状?
他的沉默是对静姝的背叛,但说出真相,则无异于宣判所有人的死刑。
高凌只能装作没有听见静姝的话,或者,装作没有理解她这话背后的那些意思,继续地切那只烤羊腿。
静姝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美食佳肴忽然没了胃口。
高凌的沉默,她明白,却又似乎不明白。
高凌肯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芸哥儿第一次宴会上的转身跑掉,到被迫喝下合欢酒,再到邙山围猎时候对高凌的戒心。芸哥儿对他的抗拒情绪,高凌不可能不知道。
而高凌跟芸哥儿喝合欢酒时候他僵硬的表情,邙山上救下芸哥儿后他的疏离,静姝也看得出来,高凌并不喜欢芸哥儿。
至少,不是那种对未婚妻的喜欢。
可饶是这样,高凌的沉默才愈发显得沉重和坚决。
那认真切羊腿的背影就是在一字一句地说:这、婚、事、没、得、商、量!
静姝的心头一沉。
而切着羊腿的高凌,手上也微微一停。
芸哥儿的幸福,是静姝的一切。
无论如何,她得试一试。
“如果芸哥儿不愿意,”静姝低声道,“这婚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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