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平北将军府的书房内,万籁俱寂。
高凌猛地闭上双眼,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
头,又开始疼了。
眼前的烛火开始变形、分裂,刺得他眼眶发胀。窗外的风声,更夫的梆子声,忽然变得尖锐刺耳,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着他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粗粝的指关节死死抵住两侧的太阳穴,试图将那股仿佛要将整个头颅撕裂开来的痛感强行压回去。
宴席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帧帧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那道隔着珠帘、沉静如水的身影。
那串应声而断的佛珠。
乌洛兰。
她竟然还活着。
这个认知,比元琛的屠刀更让他感到锥心刺骨。
十八年了。
他以为他早已亲手将她埋葬。
朔荒镇的城门之上,他从那五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中,凭着那串她从不离身的玉石项链,认出了她。
他背着她的“头颅”,爬上了他们曾许下誓言的悬崖,用一双手,为她堆起了一座浅浅的坟茔。
他将过去的“六浑儿”,连同他的心,一同埋在了那里。
可今天,她就坐在那里。
活生生的。
成了他血海深仇之人的侧夫人——“静姝”。
元琛那一声“放肆”!
她本能般下跪的动作,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那个能在草原上驯服最烈野马的乌洛兰!
那个会扬着马鞭、笑着对他喊“六浑儿,你追不上我”的骄傲少女!
竟被元琛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痛楚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将他撕裂。
紧接着,是芸哥儿。
那张脸。
那双因恼怒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那倔强地紧抿着的嘴唇……
太像了。
那分明就是十八年前,乌洛兰生气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可她,却是元琛的女儿。
这个认知,比乌洛兰还活着的事实,更让他感到荒谬与痛苦。
“来人!上合欢酒!”
当王妃尖利的声音响起时,他强忍着才没有失态。他端起酒杯,克制着不去触碰她。
可王妃却在那一刻,推了芸哥儿一把。
少女单薄的肩膀,撞在了他的心口上。
她的云鬓擦过他的鼻尖,一股无比熟悉的、带着草药芬芳的温暖气息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他曾偷偷闻过的、乌洛兰发丝的味道。
刹那间,一股热浪涌向他的心头。
“哦哟!新女婿脸红了呢!”
王妃的调笑声,像一盆冰水,将他猛然浇醒。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是平北将军高凌。
我在仇人元琛的府邸。
我正在饮下与他女儿的合欢酒,为我即将到来的复仇做铺垫!
剧烈的头疼,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眼前烛火的光晕瞬间炸开,化作了十八年前那个夜晚,朔荒镇冲天的火光!
手腕,火辣辣地疼。
粗糙的麻绳!深入皮肉!
嘴里被塞满了麻布!
他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绝望的呜咽。
一个跛脚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元琛今晚就要屠城。我绑住你,是为了救你!”
为什么?!
他拼命地摇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你还活着。所以他们都得死!”
放开我!
“因为你还活着,所以他们都得死。”
这句谜一样的话,像一道咒符,困了他十八年!
“大哥!”
孙腾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高凌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的血色尚未完全褪去。
孙腾默默地将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放在了他面前。
“咔嗒”一声轻响。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把匕首。
黄金龙柄,刀刃闪着幽兰的寒光。
这是皇帝赐下的,也是他与皇帝之间的密约。
他的任务——
在他与元琛女儿的婚礼上,用这把匕首,当众刺杀拥兵自重的北海王元琛!
事成之后,皇帝会为朔荒镇平反昭雪!
而他与芸哥儿的婚姻,就是他递给皇帝的投名状!
他手下的弟兄,那些朔荒镇侥幸活下来的遗孤,他们都在等!
高凌握住了那把匕首。
冰冷,沉重。
他握住的,是朔荒镇数百条冤魂的重量。
而他的计划,因为乌洛兰的出现,出现了致命的纰漏。
婚礼之上,他拔出匕首,血溅当场。
元琛倒下。
而在那片刀光剑影的地狱之中,是芸哥儿的尖叫,和乌洛兰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不。
他不能让乌洛兰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地狱。
那么,另一条路呢?
退婚。
他眼前浮现出元琛残忍的笑意,和皇帝冰冷的杀机。
他,高凌,和他手下三百出生入死的弟兄,将死无葬身之地!
朔荒镇的沉冤,将永无昭雪之日!
两条路,都是死路!
十八年的筹谋,十八年的隐忍,到头来,竟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因为你还活着。”
那跛脚人冰冷而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对。
因为他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十八年前,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要布下这么一个局,毁掉他们所有的人生?元琛?皇帝?还是那个神秘的跛脚人?这背后,一定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那片蛰伏在夜色中的府邸。
此刻的北海王府,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府内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是它幽灵般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也许,冲进这头巨兽的肚子里,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也许,只有弄清楚当年屠城的真相,明白他们究竟为何走到了这一步,眼前这个死局,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高凌慢慢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他用指腹缓缓划过那冰冷的刃口,感受着上面每一块细微的残缺。每一块残缺,都记录着他十八年来,又一场尸山血海的拼杀。
剑刃闪着银光,映出了他冷峻而坚定的面容。
他需要帮助。
他需要乌洛兰的帮助。那个跛脚人,既然跟着元琛去屠城,也许现在还在王府,乌洛兰或许会认识。
可是……
高凌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黑暗。
如今王府里那个沉静如水、逆来顺受的“静姝”,还是当年那个会在草原上与他并肩驰骋的乌洛兰吗?
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十八年,她又是如何度过的?
她的身心,是否早已彻底投向了那个毁了他们一切的元琛?
当他带着复仇的烈焰归来,她,会帮助自己吗?
静姝……你还是当初的那个乌洛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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