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桃是个苦活,养水蜜桃更是,余姚镇的桃软得快,汁水多,运输极难。
收桃的中间商极力压价,再将损耗都加进市价,近些年来,桃子越卖越贵,越贵越没人买,但贱桃仍在一筐筐地往镇子外边运。
白家这一代的主事说,不卖了,余桃镇是靠桃神保佑的,再这样下去,触怒了先祖桃神,会给所有白家人带来灾难。
镇子上年轻人都背着行囊外出打工,留下老婆、孩子、一辈子务农从未走出过C市的爹娘。
余桃镇还恭敬遵循着近10个世纪以来的保守风俗——祭桃神。
每年二月半祭祖,去祠堂之前,必须先去桃神庙埋桃核。
桃神性别明朗,是名男性,胯前一片布垂下,堪堪遮住一丁点根,然而,石像却精细雕刻出了一根往右歪斜、露出头部的生殖器。
布的左边也像原本是有什么东西,有一处断裂的残留。
准确来说,桃神是两名男性汇于一体,两头、四臂、四腿,盘腿坐在灰粉色的洁净案台上,眉目慈爱。
主事用桃枝沾水,洒在跪着的白氏子孙头顶,唱经文般重复着桃神的故事。
相传,900多年以前的白家,只有两个子孙,一个叫卫,一个叫瑕。
他们是同时出生的,两只左脚一齐从子宫里抻了出来,所以不分孰长孰幼。
天旱无雨,两兄弟一路乞讨来到了当时还是荒山脚下的死镇,差点渴死,就在这时,枯萎的桃树结了一颗果,掉在瑕的头上。
瑕被砸醒后,狂喜吞掉了半颗桃子,然后叫醒卫,将剩下的半颗给了他。
兄弟俩活了下来,垦田开荒,繁衍子孙,奇迹般活到了80岁,这时,卫生了重病,奄奄一息,瑕却鹤发童颜,走起路来脚下虎虎生风。
卫活得越久,越不甘心死去,于是瑕割下自己的肉喂给卫吃,治愈了兄弟,自己却一夜之间变得干枯,颧骨就像桃核一样爬满沟壑,数日后便老死。
讲完这个听得耳朵起茧的故事,主事大喊:“磕头!”
“祖宗保佑——”
“祖宗保佑——”
桃神庙原本供奉的是瑕的子孙替瑕立的雕像,后来卫足足活到107岁才咽气,被尊为人瑞,卫的子孙便不服,认为卫也应受到供奉。
两家的后代产生嫌隙,不利于家族和谐,为了公平,便决定每一代选定一位主事,两家轮着当,并且将桃神改成了双头、四臂、四腿,以桃神的名义立碑塑身。
桃神保佑白氏一族子孙兴旺,福泽绵长,令人惊叹的是,白家每一户、每一代,全都能生两个儿子。
一时间,余桃镇成了求子圣地,桃神庙被踏破门槛,连外乡人都来祭拜。
余桃镇迅速出现了很多面生的女人,她们和白家子孙结合,有的生了儿子就留下来,有的则行房后拎起裤子就走,称这样就能带走生儿子的秘传之宝。
这些女人又如流水般离开了。
**
桃神庙外很多年没有出现警车了。
两辆警车护送着一辆灵车,到距离庙107米的圆墩子停下。
一群40多岁的中年男性蜂拥而上,跟要沾沾喜气似的,将黑色棺椁迎下车,抬进桃神庙院内,也就是每年埋桃核的位置。
为了防止桃核长成大树,抢走桃神的福荫,埋下的桃核都是晒干的。
即便如此,每年也总会由于孩子贪玩等种种原因,混进去湿桃核。
遇到这种情况,来年小树苗冒芽,就要在七月半再举行一次祭祀,安抚桃神,并用锤子狠狠将树苗砸烂。
减虞下了警车,一眼认出了白氏家族的主事,白振伟。
白振伟笑吟吟地,穿着玫红色寿字马褂,再加杆烟枪就能去横店演大宅门。
“几位警官,多亏你们帮忙,守成他才这么快就能回乡入殓。”
族人意外离世,葬身火海,死之前还挺惨烈的,胸口破了个大洞……这位主事竟喜气洋洋。
减虞瞧他的打扮,心道这老头估摸也有80岁了,竟身子骨硬朗,腰不弯背不驼,中气十足。
元赑坐的是另一辆警车,稳步走过来,对白振伟道:“白守成的老婆葬哪儿,选地方了么。”
警察通知白家领尸体,白家满口应承,却只操办白守成的丧事,而屡次忽略他妻子沙秋的,令元赑十分不满。
他对外尚是护妹狂魔方君正的形象,粗狂不羁,什么都问,一点不带忌讳的。
白振伟道:“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在我们余桃镇,能进桃神庙的,只有白氏子孙呐。”
规矩早就知会过了,现如今不能土葬,但死者必须在桃神庙待满九天才能送去火化,骨灰送回后,再进祠堂落牌位,得以安身。
“那他老婆难道都不能跟丈夫合葬?”元赑左手叉腰,右手跟要个说法似的摊着,“你们白家祠堂是皇陵?皇后得单独挖个坑埋?”
白振伟嘴角一撇,胡子飘了两下。
“小兄弟,我看你们俩是诚心对白弥那孩子,才跟你说这么多,我告诉你,桃神可不容亵渎!至于我们如何安置子孙,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元赑冷哼道:“亵渎?孩子还在手术台躺着,好歹也跟你们一个姓,是同宗,结果人家妈连个葬骨灰的地方都定不下来,是不是得等孩子工作以后有钱买公墓了,再埋了他妈?”
火药味越来越浓,减虞冷眼旁观,警察刚想把两人分开,就见刚才踊跃抬棺的一个男人凑到了白振伟身边,听到了元赑的话,颇不服气。
“你知道什么呀?要不是沙秋给守成吹耳旁风,搞得守成连祖宗的规矩也不守了,非要离开余桃,他们俩会死?嘁!守成守成,这名字取得好,可惜他什么都没守住啊,唯一的儿子还得了骨癌,谁知道还能活几年,这就是桃神的惩——”
“行了!”白振伟面色一沉,拍了拍族人的胳膊,“少口无遮拦!”
本地协警将尸体送到,舒了一口气,问减虞:“二位,看也看过了,咱们回医院去?”
这起交通事故已经算省心的,没有无辜送命的受害者,也就没有狮子大开口的家属,肇事者自己酿祸自己扛,双双毙命,留下个孤苦伶仃的小孩。
本以为白家是大家族,会对族人的死不依不饶,可如今看来,他们还挺乐呵,巴不得警察什么都别管。
警察可以不管,减虞却不能。
他深知余桃镇没那么简单,便对协警杨东说道:“你们先走吧,我们俩会打车回医院。”
“啊?不跟我们一起?”
“白弥的麻醉还没过,等他醒了我们就回去,放心,医药费都付过了,不会跑。”
杨东尴尬一摸脑袋。
他已经当了好多年协警,因为没人脉,转不了正式,一直都在干些跑腿打杂的零碎工作,威严不足。
对比沉稳冷静的减虞,他总有种身份颠倒、被指挥工作的错觉。
减虞长着一张混血儿脸,身材更出众,在小镇打着灯笼都难找,让人看见他就忍不住点头表示肯定。
他就算举块“求一块钱回家路费”的纸牌去医院门口站着,不出三分钟就能凑到飞M国的机票,附赠三十张相亲角名片和五十个年轻女孩微信。
元赑则不一样,像是他身边的打手,正经谈话时还好,不说话,两条眉毛拧着,一脸不悦。
减虞是“利好讨饭型”,元赑是“利好讨债型”,两人气质杂糅,一个动若脱兔,一个静若处子,混在一起倒挺和谐,行走江湖的雌雄双煞之类的。
“这说的啥话,你们也是受牵连的,肯照顾白弥已经够以德报怨了。”
杨东回车上,招手,扬长而去。
白家人对白守成的死十分看重,棺材运进桃神庙,刷红漆修缮过数次的木门缓缓关闭,一群面露崇敬的族人集体弯腰鞠躬送别。
元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守成是桃神的转世。”
减虞道:“你刚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元赑回忆了下。
“祖宗的规矩?和传说有关?”
减虞边走边说:“骨伤科的医生护士对白守成一家都很熟悉,白弥查出来骨癌很多年了,两个膝盖都有恶性肿瘤,去过各大医院做放疗,都建议截肢,但不知为什么手术一直没做,听刚那人的意思,很可能和家族有关。”
元赑点点头:“他们家应该过的挺拮据,还有闲钱买房车,难道是沙秋不忍心孩子被截肢,放弃治疗,导致被人碎嘴?那买房车是打算在白弥死之前带他去周游世界吗。”
周游世界……减虞蓦地想起绵绵。
万阙的生日宴,因为孟擎的无端猜测,抢走了《小王子》,于是《八十天环游世界》就留给了绵绵。
“不,那人说的是白守成不遵守祖宗的规矩……这规矩是什么呢。”
庙外还摆了个雕花长桌,看着年份挺久了。
有位老人肩膀披着件蓝色短衫,正在本子上记录送葬者给的红包,围绕在桌子边闲聊的人很多,口音浓重,但人人脸上表情都很轻松。
有种把白事当红事来办的感觉。
减虞正思考着,忽觉戴着兜帽的头顶被拂了拂。
“桃花,不知道哪儿飘过来的。”元赑举着一朵极小的、尚未膨胀的花骨朵到他面前。
“外地桃花正常还要再过一个月再开,这么多年来,余桃镇能以桃为生,也许真的是桃神保佑。”
减虞想去拈花苞,元赑却将花塞进帽子,插到了那头蓬松的卷发里。
“头上落桃花,意味着你要走桃花运,不过这花被我摘了。”元赑倒退着加快步伐,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议论声霎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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