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一只叼走向日葵的白鸽突然带着鸽群中的另一只灰鸽又飞了回来,它俩栖停在墓碑之上和原先那只白鸽肩并肩,灰鸽却不安分地一点点往碑沿边缘蹭,挤着挤着将另一只鸽子挤掉下去。
“诶?”苏星眠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接。
白鸽扑扇着翅膀,蹬上苏星眠双手捧状的手掌借力飞起来,掀起一阵微小的风卷。
那风吹动花束中白菊蜷边的细长花瓣,花瓣舒展开,清洌的花香飘入鼻尖。
羌彧道:“看样子老师很喜欢你。”
“为什么这么说?”苏星眠微微偏过头,恰有轻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瞳中眏着认真的困惑。
羌彧伸出手虚握了把身周萦绕的风,他目光落在墓碑上:“你看……老师在和你打招呼,在揉你的头。”
比起羌彧那种单纯缅怀悼念的心思,苏星眠作为有神论者却是坚定相信世有亡灵一说的,所以他明显一僵,缩着身子干巴巴道:“萧爷爷好。”
羌彧忍不住想逗小孩:“如果按照华国的礼仪阵势,你这种迁进家谱的外来子都是要给家里长辈跪下磕三个响头的。”
磕头……苏星眠犯了难,他的信仰是不允许对神明以外者行跪礼更不能祭拜亡魂的。
但是,但是……
羌彧一眼看出他的挣扎,止了玩笑,站起身将苏星眠也拎了起来:“好了,逗你的。”
苏星眠紧抿着唇,眼神有虔敬之意,最后后退一步深深朝墓碑鞠了个躬。
羌彧一顿,看向苏星眠的目光中漾开一片柔软,他伸手将苏星眠往怀里一捞,猛揉着苏星眠的脑袋,无奈至极地笑着:“你真的是……太可爱了啊。”
羌彧身上的悲郁气息扫空大半,他夸耀似地冲着墓碑道:“老师,我家这小孩还不赖吧?他给你行的礼可是他所受的教育里的最高仪式了,受了这一礼,你在天上可要好好保佑他平安顺遂呀。”
吹拂过的风温柔至极,像是回应。
苏星眠也伸出手,学着羌彧那般抓住指隙间的风,更正地强调道:“请您保佑我们都平安顺遂。”
羌彧失笑,伸手去牵住苏星眠那只顿留在身前的小手,紧紧握住,就像牵住了将他套牢留在这世间见证另一面美好的风筝线。
这个小孩,是他远离噩魇的缰绳。
苏星眠抬眼看向羌彧,目光澄澈。
他总是那么真诚,真诚到并不理解,为什么无意间的话无意间的举动都能让身周的人那么动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太犯规了。”羌彧深吸一口气,“让人想为你舍生忘死。”
苏星眠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像是撒娇,语气却又格外认真:“我想保护你,我来为你舍生忘死,所以我能去报考警校吗?”
这是苏星眠第二次跟他提这件事了,羌彧眼皮跳了又跳,脑袋转了两圈还没转出来委婉一点的拒绝的话。
苏星眠却改变策略,向着墓碑问:“萧爷爷,我可以吗?”
“你个小外国佬,哪家警校要你?”羌彧拍了拍苏星眠的脑袋,这一次明言拒绝,“别想了,就算户籍迁过来,你政审也过不了的。”
苏星眠头耷拉了下来。
“别沮丧啊,带你去训练场玩枪怎么样?”羌彧安抚着说。
苏星眠捧着怀里的诗歌本摇了摇头。
两人向陵园外走,烈阳下,羌彧背对着那座逐渐变小的墓碑,身形潇洒地挥了挥手,语气全然卸下了来时的沉重:“老师,走了。”
……
太阳又向上攀了两分,齐蹊去了楼下厨房准备今天的午饭,只留郁杉一个人在卧室。他像是回避着,刻意给他们彼此留下冷静的时间。
郁杉靠坐在床头,轻轻扯着银链,锁链声窸窸窣窣,只要轻微动弹便会发出细小的异响,像敲在心脏缺口处的锥凿声。
郁杉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银铐发呆,他思索着反复确认着自己对齐蹊的想法。
但他没能得到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明确的意识到自己的残缺。
淡漠的、空茫的,像副虚壳。
所以他只是觉得,齐蹊用些手段填补给他的那些情绪也挺好的,他的灵魂会因此而变得鲜活。
思绪不可控制地飘远,郁杉在没有影响干扰的情况下却自动想起了永远能让他情绪染色的郁寒。
他们有太多纠缠不清的过往,一点一滴在记忆中回溯——
他第一次知道郁寒,并不是在16岁时那场父母双亡的车祸。
好像早在他幼时初步形成自我认知时,他脑子里就一直有一道不同的声音,喜欢和他唱反调,捉弄他,教唆他去做奇怪的事。
尤其是在他呆在齐蹊身边时。
他从来置之不理,只当那是一道不值得在意的心音罢了。
但他5岁生日那天,在他接过齐蹊妈妈送给他的黑森林丝绒蛋糕时,脑子里的声音却操纵着他不仅打翻了那个漂亮小蛋糕,还对着齐蹊妈妈说了很尖锐刻薄的话。
他整个人突然变得陌生,轻浮倨傲,没有教养和礼仪,像一个有超雄基因的天生坏种,不识抬举,浪费辜负别人的善意。
然后当晚他就被爸妈一顿暴揍。
他知道郁家往上翻曾经有过很长一段遗传性的精神病史,但到他父亲那代已经连续两代没有发过病了。
那天开始,郁杉明白自己和曾祖爷爷一样同旁人不同,他在极少的时间里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失控,说不上意识是清醒还是混沌地去做与他意愿完全相违的事。
他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而且对他并不友善。
在郁杉认知中很多第二人格都对主人格有取而代之的杀意,于是他从5岁开始就不得不极为戒备那个从未谋面的自己。
他们针锋相对,他们时刻为敌。
郁寒和他观念相悖,他们似乎从不同频永远异轨,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一直一直厌恶着郁寒的存在。
可就是那样一个对他满是恶意本该极端对立的副人格,在他失去一切、信念轰塌、生命接近至暗时刻的16岁,承担了他剥去的不敢面对的所有负面情绪,撑起一座壁垒,为他筑了一方犹如伊甸的精神世界。
他不杀他,他居然……不想趁机杀死他。
简直,荒谬至极。
可他们早已习惯了持刀相对。
16岁那次,是郁杉某种意义上第一次见到郁寒的样子,第一次面对面见到这个和他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异类。
在那之前,郁杉甚至幻想过郁寒是个寄居在他意识中面容狰狞凶恶的鬼怪。
现实世界镜子所映显的面容受拘于血肉皮囊,但精神世界映射的形象只会是真我本我。
于是即使剥离了所有情绪,郁杉见到郁寒那一刹也在灵魂中种下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质疑。
他恐惧郁寒,也质疑自己。
因此他的人格意识体愈发弱小,在和郁寒的交锋中也彻底落了下乘。
郁杉精神的衰弱在18岁那年到达过顶峰,齐蹊那年为了治愈郁杉的精神状况决定出国攻读心理医学学位,自幼同行的伙伴也在人生交叉处分轨,郁杉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那是他最接近被郁寒杀死的一次。
但郁寒欺辱他,逼迫他,又在最后一刻狂笑着放过他。
郁寒保护他,又极端恶劣地玩弄他,郁杉真的分不清郁寒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他本我镜像另一边的阴暗面,为什么对他自己也能这么残忍。
是从那一次后,他和郁寒才正式结下不死不休的恨怨,虽然他们本来就该不死不休。
而后郁杉陷在了无边漫长的反抗中,他坚信没能彻底杀死他的终将被他拼死扑杀。
他一直受制,一直处于弱势,是被肆意对待的砧板鱼肉,却从来没有人格意义上的低头下跪过。
可郁寒却在那样畸形扭曲的相处方式下,生出占有他侵犯他的变质**,于是真正的魇梦才刚刚开始。
九年,那样漫长的时间,在短暂的人生中也不会有几个。郁杉被扯入那段回忆的思绪像是卷入了滚刀的火海深渊,他几乎被一寸寸凌迟绞亡。
原来人类对欲爱之事的开发程度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恐怖地步,而他,居然会被迫被自己亵玩。
无休无止的痛苦折没曾一度让他绝望,他险些没能正常完成在曼彻顿帝国理工大学的学业,最耻辱的是他的博士学位居然是郁寒替他拿下的。
他失败至极,又好像从未胜过。
可笑的是,郁寒将一切都推到最糟糕最不可挽回的境地后,又开始在乎他快不快乐,又开始求要他和解,求要他接纳,求要两情相悦的回应。
那对他不过是更深一层次的折磨,他只想感叹一句郁寒手段了得,如果不是他情感封闭剥离,郁寒真的能将人驯化得没了骨头。
他连作弊了,都只是和郁寒三七开。
但大概,唯独在相爱这一局上,郁寒不会有赢面。
他们只该厮杀得血肉模糊,种下的恨意绵长,又刻骨镂心。
像一对宿敌,存在的意义便是陷在永不停歇的斗争中。
可郁寒居然会爱他,多飘渺虚无又讽刺的字眼,让一个处于绝对上位的胜利者狼狈跌倒,也让他拼凑的脊骨被碾成粉末。
他们该一起死掉的,在两年前的那个秋天。
可是郁寒要他活。
宁愿被阳谋胁迫,宁愿自己消失,宁愿他接下来的路一个人走,郁寒也要他活。
原来胜利会在天秤失衡后如此简单,他居然挣到了两年的安宁。
而这一次,大概是他们最后一轮的斗争了,或许他们会一起下地狱,又或许他能挣到从今以后永远的安宁,然后谋一个崭新的人生。
他们彼此纠缠争战的时间太长了,久到快忘记了伊始。
思绪像是一盏掌起的走马灯,远久的记忆从偏僻角隅处被翻拽出来,然后逐渐褪色,直到彻底灰暗,直到再不会记得。
郁杉恍惚意识到,似乎有什么随着散去的过往,在从他灵魂中彻底剥离。
星眠宝宝是22年中秋节说的那个短篇骨科虐文的主角。
那篇不单开了,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他生命中的所有苦难全都已经过去啦,跟着正道之光羌彧宝贝,他一定会根正苗红地长大的。
他的世界天光大亮,迎来新生,愿他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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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恨意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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